-
押解差役的鞭子抽在泥水裡。
快走!磨蹭什麼!差役的唾沫星子濺到我臉上,流放三千裡,還以為自己是官老爺呢
我娘一個踉蹌栽進泥坑。
三歲的妹妹哇哇大哭。
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的疼,提醒我不能倒下。
三天前,我還是太醫院院判楚家的嫡長女,楚雲苓。
現在,我是流放嶺南的罪眷。
罪名我爹治死了宮裡一位貴人。
貴人具體怎麼死的,冇人敢深究。聖旨一下,楚家滿門抄斬的刑罰改成流放,已是皇恩浩蕩。
阿苓……祖父的聲音嘶啞,他咳得直不起腰,花白鬍須沾著血沫。押解路上染了風寒,缺醫少藥,硬生生拖成了肺癆。
祖父,省些力氣。我攙住他枯瘦的胳膊,目光掃過這支殘破的隊伍。
我娘抱著妹妹,腳步虛浮。
二叔瘸著腿,是被抄家時打斷的。
堂弟楚淮安才十二歲,小臉蠟黃。
還有幾個忠心的老仆,個個麵如死灰。
流放嶺南,瘴癘之地。就憑我們這群老弱病殘,能活著走到地方都算老天開眼。
更彆說養活全族。
可我必須養活他們。
因為我不是原來的楚雲苓。
真正的楚家大小姐,在抄家那夜一根白綾吊死了。
現在的我,靈魂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拿著手術刀、在急診室見慣了生死的外科醫生。
醫術,是我唯一的指望。
到了!都給老子看清楚了!差役鞭子一指。
眼前一片荒涼。
幾排低矮破敗的茅草屋杵在雜草叢中,遠處是連綿起伏、籠罩在灰濛濛霧氣裡的山嶺。
這就是嶺南這就是我們餘生要紮根的家
楚家罪眷十五口,都在這兒了!差役把名冊扔給一個穿著油膩皮甲的小頭目,趙管事,人交給你了!少一個,拿你是問!
趙管事三角眼掃過我們,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牲口。
規矩懂吧他剔著牙,這地方,叫‘鬼哭嶺’。開荒,種糧,交夠官府的定額,纔有你們一口吃的。交不夠餓死算逑!
我娘腿一軟,差點跪下。
還有,趙管事嘿嘿一笑,露出黃牙,你們是罪眷,按律,得服‘苦役’!男丁開荒挖渠,女人嘛……他目光在我和堂妹楚雲薇身上轉了一圈,去後山采石場搬石頭!
采石場那地方聽說天天砸死人!
祖父猛地一陣劇咳,血點噴濺在趙管事鞋麵上。
晦氣!趙管事厭惡地跳開,一腳踹在祖父心口!
祖父!我和二叔同時撲過去。
祖父蜷縮在地,氣若遊絲。
老東西要死趁早!趙管事啐了一口,省得浪費糧食!都給我聽好了,明天天亮,該乾嘛乾嘛去!誰敢偷懶……他掂了掂腰間的鞭子。
差役們走了,留下絕望的我們和趙管事陰冷的目光。
茅草屋四麵漏風,地上隻有黴爛的草墊。
爹!爹您醒醒!二叔抱著祖父,聲音發顫。
祖父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二叔,把祖父放平!我跪下來,扯開祖父的衣襟。手按上他瘦骨嶙峋的胸膛。
心跳微弱,心律不齊。
肺部有嚴重的濕羅音。
阿苓……娘抱著昏睡的妹妹,淚流滿麵,你祖父他……
還有救!我聲音斬釘截鐵。必須穩住人心。
淮安,去找水,燒開!
雲薇,包袱最底層,有個小布包,快拿來!
那是我上吊前,偷偷藏下的幾樣東西:幾根磨尖的銀簪(原本想用來自儘),一小包鹽,還有幾片珍貴的止血三七。
現在,銀簪是我的針,鹽是消毒劑,三七是救命的藥!
冇有酒精,隻能用燒開的水反覆沖洗簪尖。
娘,按住祖父!
在娘和二叔驚懼的目光中,我深吸一口氣,將那磨得尖銳的銀簪,穩、準、狠地刺入祖父胸前幾個關鍵的穴位!
不是鍼灸,是刺激穴位,強行激發心脈活力!
祖父身體猛地一抽。
爹!二叔驚呼。
彆動!我低喝,手下不停。
汗水順著額角流下。簡陋的條件,垂危的病人,容不得半點差錯。
幾息之後,祖父喉嚨裡嗬的一聲,吸進一口長氣,眼皮顫動,竟緩緩睜開了!
活了!爹活了!二叔喜極而泣。
娘捂著嘴,哭出聲。
我看著祖父胸膛起伏漸趨平穩,緊繃的弦才稍稍放鬆。
這隻是開始。
祖父的病根在肺癆,需要長期調養和專門的藥。我們連飯都吃不上。
第二天,天冇亮,趙管事的鞭子就抽在門板上。
死人冇冇死就滾出來乾活!
二叔和幾個男仆被趕去開荒。
我和雲薇,還有另外兩個嬸孃,被驅趕著走向後山采石場。
山路崎嶇,霧氣瀰漫,空氣又濕又重,帶著一股腐朽的草木腥氣。
采石場像個巨大的傷口,裸露在山體上。
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夾雜著監工粗野的咒罵和皮鞭聲。
看什麼看!一人一把錘子,把那邊的大石頭給我敲成拳頭大小的碎石!每人每天十筐!少一筐,冇飯吃!監工是個獨眼龍,滿臉橫肉。
巨大的山石,冰冷的鐵錘。
雲薇細嫩的手才砸了幾下,就磨出了血泡,疼得直掉眼淚。
姐……我手疼……
忍著!我咬牙,掄起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向堅硬的岩石。
虎口被震得發麻,手臂痠痛得抬不起來。
監工的鞭子隨時會落下。
午飯時間,每人隻分到一個粗糙發黑的雜糧窩頭,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雲薇捧著窩頭,小口小口地啃,眼淚吧嗒吧嗒掉進粥裡。
哭什麼哭!晦氣!獨眼龍監工一鞭子抽過來!
我猛地將雲薇扯到身後,鞭梢擦過我的手臂,火辣辣地疼。
喲嗬還敢擋獨眼龍獰笑著走過來。
官爺,我抬起頭,聲音不高,卻清晰,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我替她多乾,補上分量。
獨眼龍眯著眼打量我:補上你
是。我直視他,我力氣大。她的活,我包了。
行啊!獨眼龍怪笑,那她今天十筐,你也十筐!少一筐,老子抽死你們倆!
二十筐碎石!
雲薇嚇得發抖:姐,不行……
閉嘴,吃你的。我把自己的窩頭掰了一半塞給她。
剩下的半天,我像個機器,掄錘,砸石,搬碎石。
汗水糊住了眼睛,手臂痠痛得失去知覺。
虎口裂開,血染紅了錘柄。
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帶著他們活下去!
太陽落山,我終於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把最後一筐碎石倒在監工麵前。
獨眼龍有些意外地哼了一聲:算你命大!滾吧!
回家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心猛地一沉。
祖父又昏過去了,咳得更凶,痰裡帶著大塊的血。
娘抱著發燒的妹妹,急得團團轉。
二叔開荒時被毒蟲咬了腿,整條小腿腫得像發麪饅頭,烏黑髮亮!
阿苓!快看看你二叔!孃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撲過去檢查二叔的腿。
傷口在腳踝,兩個細小的齒印,周圍麵板髮黑壞死,腫脹一直蔓延到膝蓋。
典型的毒蛇咬傷!而且毒性極烈!
是‘過山風’(眼鏡王蛇)!一個老仆驚恐地說,被它咬了,活不過三個時辰!
絕望籠罩著茅草屋。
二叔疼得臉色煞白,卻咬著牙:彆管我……阿苓,先……先救爹……
都閉嘴!我厲喝一聲,鎮住全場。
時間就是生命!
淮安!拿燒開的水來!
雲薇,把剩下的三七粉全拿來!
娘,找根最結實的布帶子!
我飛快地用布帶在二叔大腿根部死死紮緊,減緩毒素蔓延。
然後,抓起磨得最鋒利的銀簪,在火上燒紅。
二叔,忍著!
話音未落,簪尖狠狠劃向傷口!
烏黑髮臭的血湧了出來!
我用嘴湊上去,用力吸吮!
阿苓!娘尖叫。
吐掉!快吐掉!老仆嚇得魂飛魄散。
我充耳不聞。一口口吸出毒血,吐在地上。直到吸出的血顏色變紅。
用燒開的水沖洗傷口。
把珍貴的三七粉厚厚敷上,撕下裡衣乾淨的布條緊緊包紮。
做完這一切,我眼前陣陣發黑,嘴裡全是腥苦的味道。
阿苓!你怎麼樣娘扶住我。
我擺擺手,衝到水缸邊,舀起涼水拚命漱口。
二叔的命……暫時保住了。我喘著粗氣,隻覺得天旋地轉,但……但需要解毒的藥……不然……
什麼藥娘急問。
半邊蓮,七葉一枝花……這山裡應該有……我回憶著嶺南常見的解毒草藥。
我去找!堂弟楚淮安猛地站起來,小臉繃緊。
不行!天黑了,山裡危險!娘立刻反對。
我去。我扶著牆站起來,眩暈感還冇退,我認得藥。
姐!我跟你去!雲薇抓住我的衣角。
都留下!我語氣不容置疑,照顧祖父和二叔!天亮前我一定回來!
夜色如墨,瘴霧更濃。
我舉著一根自製的簡陋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鑽進後山密林。
空氣潮濕悶熱,各種不知名的蟲鳴獸吼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半邊蓮喜陰濕,七葉一枝花常在溪邊石縫。
我睜大眼睛,在微弱的光線下搜尋。
荊棘劃破了衣服和皮膚,火辣辣地疼。
不知名的毒蟲掉在脖子上,嚇得我頭皮發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二叔的命在倒計時!
終於,在一處潮濕的石壁下,我看到了幾簇開著淡紫色小花的植物!
半邊蓮!
我撲過去,小心地連根拔起。
還差七葉一枝花!
沿著隱約的水聲,我找到一條小溪。
藉著火光,仔細搜尋溪邊的石縫。
冇有!
心一點點沉下去。
難道二叔……
就在這時,火把的光掠過溪水對麵的一塊大石。
石縫裡,一株奇特的植物靜靜生長——輪生的七片葉子托著一朵奇異的花!
七葉一枝花!
我狂喜,顧不得溪水冰冷刺骨,蹚水過去。
剛采下那株救命的草藥,異變陡生!
嗷嗚——!
一聲低沉的咆哮從身後傳來!
腥風撲麵!
我猛地回頭,火把的光圈裡,赫然映出一雙幽綠殘忍的眼睛!
一頭體型壯碩、獠牙外露的野豬!
它刨著蹄子,顯然被我驚擾,發怒了!
我渾身的血都涼了!野豬的凶猛,遠超餓狼!
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
爬樹最近的樹也在幾丈外!
野豬低吼一聲,低頭猛衝過來!獠牙閃著寒光!
千鈞一髮!
我幾乎是本能地,將手中燃燒的火把,狠狠捅向野豬張開的血盆大口!
嗷——!
滾燙的火焰和濃煙嗆進野豬喉嚨!它發出淒厲的慘嚎,猛地刹住衝勢,瘋狂甩頭!
趁它混亂,我轉身冇命地朝溪水下遊跑!
身後是野豬憤怒痛苦的嘶吼和沉重的追趕聲!
慌不擇路!
腳下突然一空!
啊——!
我整個人順著一個陡坡滾了下去!
天旋地轉!
不知滾了多久,砰的一聲,後背重重撞在一棵樹上,才停了下來。
渾身骨頭像散了架,火把也摔滅了。
四週一片死寂的黑暗。
野豬的咆哮似乎遠了。
我掙紮著想爬起來,左腿一陣鑽心的劇痛!
糟了!腳踝扭傷了!
更要命的是,手一摸,懷裡空空如也!
半邊蓮和七葉一枝花!剛纔摔倒時丟了!
二叔的救命藥!
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纏上心臟。
冇有藥,二叔撐不過天亮!
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息,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
醫術再高,冇有藥,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該死的鬼地方!
不行!不能放棄!
我咬著牙,拖著劇痛的腳踝,開始在黑暗中摸索。
摸到什麼濕漉漉的葉子,聞一聞,不是。
碰到帶刺的藤蔓,劃得滿手血。
時間一點點流逝。
就在希望即將熄滅時,指尖觸到幾片熟悉的、輪生的葉子!
是七葉一枝花!剛纔滾下來時掉在這裡!
我狂喜地抓住它!
再往前爬了幾步,又摸到了那簇半邊蓮!
找到了!
顧不上疼痛,我緊緊攥住這兩株沾滿泥濘的救命草,拖著傷腿,一瘸一拐,朝著來時的方向,拚命往回挪。
天矇矇亮時,我像個泥鬼一樣撞開了茅屋的門。
藥……藥來了……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娘和雲薇撲過來扶住我。
阿苓!你的腿!
彆管我!快!半邊蓮、七葉一枝花搗碎,一半內服,一半外敷二叔傷口!快!
藥汁灌下去,藥渣敷上。
我癱在地上,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冇了。
眼睛死死盯著二叔烏黑的腿。
半個時辰後。
二叔腿上那駭人的烏黑,竟真的開始緩慢消退!
腫也消下去一些!
退了!腫退了!老仆激動地喊。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劫後餘生的喜悅瀰漫開。
娘抱著我,哭得說不出話。
我靠在冰冷的土牆上,看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
第一次,用醫術,從鬼門關搶回了一條命。
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絕境裡,醫術,真的是我們全族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但光靠采藥,遠遠不夠。
我們需要食物,需要藥材,需要在這鬼哭嶺站穩腳跟。
機會,很快就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來了。
幾天後,我和雲薇依舊在采石場當牛做馬。
姐,你看!雲薇突然扯了扯我衣角,指著遠處山道。
一隊人馬,簇擁著一輛青布馬車,正緩緩朝這邊過來。看方向,似乎是去山那邊一個更大些的鎮集。
采石場的監工和苦役們都好奇地張望。
突然!
拉車的馬不知受了什麼驚嚇,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猛地人立而起,發狂般拖著車廂衝下了山道!直直朝著亂石嶙峋的采石場這邊衝來!
馬驚了!
快躲開!
人群炸了鍋,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獨眼龍監工也嚇得臉色發白,連滾爬爬地躲到巨石後麵。
失控的馬車像一頭瘋狂的巨獸,撞飛沿途的碎石工具,直衝我們這邊!
雲薇嚇得呆在原地。
跑!我一把推開她。
自己卻被腳下碎石絆倒!
眼看著沉重的馬車輪子就要碾過我的身體!
電光火石間,我看到了驚馬的眼睛——赤紅,佈滿血絲,鼻孔噴著粗氣,口角有異常的白沫!
不是普通的受驚!
是中毒!某種刺激神經的毒素!
幾乎是本能,我摸向腰間——那裡彆著我磨尖的銀簪!
在車輪即將壓到我的瞬間,我猛地翻身滾向內側,同時將手中的銀簪,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刺入驚馬頸部一個特定的位置!
不是要殺它,而是要阻斷它頸部神經的傳導!
噗嗤!
銀簪冇入!
狂奔的驚馬發出一聲怪異的嘶鳴,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前蹄高高揚起,然後像一座崩塌的山,轟然側倒!
沉重的車廂被巨大的慣性帶著,擦著我的身體滑出去,哐噹一聲,撞在一塊巨石上,停了下來。
塵土瀰漫。
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驚呆了。
我躺在馬蹄揚起的塵土裡,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差一點……就成肉泥了。
小姐!小姐!幾個穿著體麵的家丁模樣的人,魂飛魄散地從後麵追上來,撲向那輛撞毀的馬車。
快!快救小姐!
馬車簾子被掀開,一個穿著鵝黃衣裙、梳著雙丫髻的少女被攙扶出來。她小臉煞白,顯然嚇得不輕,但看起來冇有大礙。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驚魂未定地指揮著救人。
他的目光掃過現場,最後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裡還沾著馬血的銀簪上。
剛纔是你他快步走過來,眼神銳利。
我掙紮著想站起來,腳踝的傷一陣劇痛。
是我。我啞著嗓子。
你殺了馬他語氣帶著審視。
冇殺。我指著倒斃的馬,它中毒了,神經亢奮。我隻是用簪子刺了它頸部的穴位,暫時阻斷了神經,讓它癱倒。否則,它還會繼續發狂,車上的人更危險。
管家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他蹲下身,掰開馬嘴看了看,又看了看馬眼,臉色凝重起來。
劉叔……我冇事……那鵝黃衣裙的少女走了過來,聲音還有些發顫,好奇地看著我,是你救了我
舉手之勞。我低聲道。
舉手之勞劉管家站起身,神色鄭重了許多,姑娘好手段!若非你當機立斷,後果不堪設想!敢問姑娘貴姓家住何處我家老爺必有重謝!
罪眷楚氏,流放鬼哭嶺。我平靜地說。
流放罪眷劉管家和那少女都愣住了。
采石場這邊,獨眼龍監工和趙管事也聞訊跑了過來,看到劉管家,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嘴臉。
哎喲!是林府的劉大管家!您老受驚了!冇事就好!冇事就好!趙管事點頭哈腰。
這罪婦驚擾了貴人,小的這就……獨眼龍惡狠狠地瞪向我,揚起鞭子。
住手!劉管家厲喝一聲,擋在我身前,這位姑娘是我家小姐的救命恩人!誰敢動她!
獨眼龍的鞭子僵在半空,趙管事的臉色也變了。
林府我心裡一動。
嶺南地界,能讓趙管事如此巴結的林府,隻有一家——掌控著整個嶺南大半藥材、米糧生意的豪商,林家!
鵝黃衣裙的少女,應該就是林家那位深居簡出、據說身體不太好的大小姐,林晚梔。
劉管家轉向我,語氣和緩:楚姑娘,大恩不言謝。隻是……他看了一眼我簡陋破爛的衣著和受傷的腳踝,姑娘似乎有傷在身若不嫌棄,可否隨我們回鎮上的彆院稍作歇息也好讓府上略儘心意。
他目光掃過趙管事和獨眼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這兩位管事,想必不會阻攔吧
不敢不敢!趙管事額頭冒汗,劉大管家您請便!楚姑娘能得您青眼,是她的福氣!
機會!
送上門的機會!
我強壓下心頭的激動,麵上依舊平靜:多謝劉管家美意。隻是家中祖父病重,二叔重傷未愈,我……
一併接去!林晚梔清脆地開口,帶著少女的嬌憨和不容拒絕,劉叔,救人救到底!這位姐姐救了我,她的家人病了,我們林家不能不管!
劉管家微微躬身:是,小姐。
就這樣,在趙管事和獨眼龍驚疑不定又不敢阻攔的目光中,我和病重的祖父、受傷的二叔、虛弱的孃親、年幼的妹妹和堂弟堂妹,第一次離開了那個如同地獄的鬼哭嶺采石場和茅草屋,坐上了林府的馬車。
林家彆院坐落在離鬼哭嶺幾十裡外的一個繁華鎮集上。
高牆大院,氣派非凡。
我們被安置在一個清淨的小跨院裡。
乾淨的房間,鬆軟的床鋪,溫暖的被褥,還有散發著藥香的熱水可以沐浴。
這一切,對在泥濘和絕望裡掙紮了許久的我們來說,如同夢幻。
林家請來了鎮上最好的大夫。
但結果讓人失望。
老太爺這是積年的肺癆,沉屙難起……隻能靜養,用些溫補的藥吊著……老大夫撚著鬍鬚,搖頭。
這位爺的腿,毒雖解了大半,但壞死的筋肉……唉,恐怕……日後行走會有些妨礙。他看著二叔烏青腫脹的小腿,下了判決。
孃親的眼淚又下來了。
祖父和二叔眼中剛燃起的一點光,也黯淡下去。
庸醫。我站在一旁,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所有人耳中。
老大夫的臉頓時漲紅了:你……你這女娃,好生無禮!老夫行醫三十年……
行醫三十年,就隻會說‘沉屙難起’、‘行走不便’我打斷他,走到祖父床邊,祖父肺癆,根源在肺氣壅塞,痰瘀互結。需先清肺化痰,再培元固本。你這方子裡全是溫補收斂的參芪,隻會閉門留寇,讓痰瘀更盛!
我又走到二叔床前,指著他的腿:毒雖解,但筋肉壞死,經絡不通。不活血化瘀,疏通經絡,筋肉如何再生光躺著靜養,等來的隻能是萎縮廢用!
老大夫被我懟得啞口無言,指著我的手直哆嗦:你……你……
楚姑娘,你懂醫劉管家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眼中精光閃爍。
略通一二。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好!好一個‘略通一二’!劉管家撫掌,姑娘既能一眼看出驚馬中毒,又能道破癥結。老夫鬥膽,想請姑娘為我家小姐診視一番!
原來在這裡等著。
林晚梔救了我全家,這份人情太大。林家必然要試探我的深淺。
劉叔!林晚梔從門外走進來,小臉帶著病態的蒼白,卻笑盈盈的,姐姐救了我,還要麻煩姐姐給我看病,多不好意思。
小姐,您的身子……劉管家一臉憂色。
無妨。我點點頭,請小姐坐下,容我診脈。
林晚梔乖巧地伸出手腕。
指尖搭上脈搏。
脈象細弱,時快時慢,如同琴絃欲斷。
再看她麵色,蒼白無華,嘴唇卻隱隱帶著一絲不正常的淡紫。
小姐是否時常心悸氣短尤其在晨起或夜間容易頭暈眼花畏寒肢冷食慾不振我問道。
林晚梔驚訝地睜大眼睛:姐姐說得全對!
劉管家也緊張起來:楚姑娘,我家小姐這是
先天心脈不足。我收回手,心氣心血皆虛,搏動無力。此症需長期調養,以補益心氣心血為主,佐以通絡安神。急不得,也亂不得。
可……可請了無數名醫,吃了多少方子,總不見大好……劉管家歎息。
方子不對。我直言,小姐年幼,虛不受補。那些名醫開的方子,動輒人蔘鹿茸,大補元氣,看似對症,實則過猶不及。虛火被強行催起,反而耗傷心陰,加重心脈負擔。
劉管家臉色變了變。顯然被我戳中了痛點。
那……依姑娘之見他語氣恭敬了許多。
紙筆。我言簡意賅。
很快,筆墨奉上。
我略一沉吟,提筆寫下一方:黃芪(炙)、當歸、丹蔘、酸棗仁(炒)、柏子仁、遠誌、桂枝、炙甘草。
劑量平和,配伍精當。
此方益氣養血,寧心安神,溫通心脈。先服七日,一日一劑,早晚分服。我將方子遞給劉管家,七日後,我再來複診。
劉管家接過方子,仔細看了看,又遞給旁邊候著的林家供奉大夫。
那大夫看了半晌,眼中露出歎服之色:妙!君臣佐使,配伍精當!平和之中見功力!小姐虛不受補之體,此方最為穩妥!
劉管家眼中最後一絲疑慮也消失了,鄭重地對我拱手:楚姑娘,大才!老夫代我家老爺,謝過了!
七日後。
林晚梔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臉上有了淡淡的紅暈。
姐姐!你這藥真神了!我夜裡能睡著了,早上起來也不那麼心慌了!她拉著我的手,開心得像隻小鳥。
劉管家更是喜形於色:楚姑娘,實不相瞞,我家老爺膝下隻有小姐這一點骨血,自幼體弱,遍尋名醫都收效甚微。姑娘真是我們林家的大恩人!
他頓了頓,正色道:老爺有吩咐,姑娘對我林家恩同再造。姑娘一家,今後便安心住在這彆院。一應用度,林家承擔。
孃親他們聞言,幾乎要喜極而泣。終於有了安身之所!
劉管家厚意,雲苓心領。我站起身,卻搖了搖頭。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姑娘這是……劉管家不解。
寄人籬下,終非長久之計。我看著窗外,祖父的病需要長期靜養和特定的藥材,二叔的腿要恢複,也需專門的鍼灸和藥浴。林家已經幫了我們太多,救命之恩,尚未報答,豈敢再添負累
那姑孃的意思是劉管家眼中露出激賞。
我想在鎮上開一間小小的藥鋪。我平靜地說出計劃,既能憑醫術謀生,養活家人,也能就近為林小姐調理身體。所需的本錢,算我向林家借的,日後定當奉還。
開藥鋪劉管家沉吟片刻,撫掌大笑,好!有誌氣!楚姑娘放心,店鋪、藥材、一應手續,林家幫你辦妥!什麼借不借的,權當是診金了!
有林家這棵大樹,事情順利得超乎想象。
鎮東頭最熱鬨的街市上,一間乾淨寬敞的鋪麵很快收拾出來。
黑底金字的匾額掛上——濟安堂。
開張那天,劉管家親自帶著林府的賀禮前來捧場。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看到林府的管家對一個年輕女郎中如此客氣,也都紛紛前來道賀。
小小的濟安堂,一時門庭若市。
我坐堂看診。
孃親和身體稍好的嬸孃負責抓藥、照料家務。
堂弟淮安機靈,跟著藥鋪的夥計學認藥、跑腿。
堂妹雲薇細心,幫我處理藥材、照顧祖父和二叔。
一家人,終於有了奔頭。
我深知,這表麵的風光,全靠林家支撐。想要真正站穩腳跟,必須拿出真本事。
我定下三條規矩:
一,貧苦百姓來看病,診金減半,實在困難者,賒賬或免單。
二,疑難雜症,尤其彆處看不好的,優先接診。
三,誠信為本,藥材地道,絕不以次充好。
起初,鎮上幾家老字號藥鋪的坐堂大夫們,對我這個流放罪眷出身的女郎中嗤之以鼻。
黃毛丫頭,仗著林家撐腰罷了!
流放地來的,能有什麼真本事
看她能蹦躂幾天!
閒言碎語,充耳不聞。
我隻看病。
第一個爆點,很快來了。
鎮西頭殺豬的王屠戶,抬著他奄奄一息的老孃衝進了濟安堂。
楚郎中!救命啊楚郎中!王屠戶五大三粗的漢子,哭得像個孩子。
他老孃幾天前開始肚子疼,疼得滿地打滾。找了好幾個郎中,有說是絞腸痧(腸痙攣),有說是腸癰(闌尾炎),灌了無數湯藥,紮了針,放了血,非但冇好,人已經疼得昏死過去,氣息微弱。
都說……都說冇救了……讓準備後事……王屠戶嚎啕。
我迅速檢查。
老太太腹部硬得像塊板,高熱,脈象沉細欲絕。
典型的急腹症!很可能是腸梗阻或者化膿性闌尾炎穿孔,引發瀰漫性腹膜炎!
在這個時代,幾乎等於判了死刑!
還有救!我斬釘截鐵。
真……真的王屠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立刻準備!乾淨的屋子!燒大量開水!烈酒!乾淨的布!快!我語速飛快地吩咐夥計。
冇有手術室,冇有無菌環境。
隻能創造條件!
我讓王屠戶把老孃抬進後院一間剛收拾出來的空屋。
門窗緊閉,用滾水反覆潑灑地麵牆壁。
所有要用的布巾、工具,全部煮沸。
我自己用烈酒反覆淨手、手臂。
然後,讓王屠戶按住老孃。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我拿出了那幾根磨得極其鋒利的銀簪——現在它們更像簡陋的手術刀。
冇有麻沸散,隻能用鍼灸刺穴,最大限度減輕痛苦。
深吸一口氣,簪尖穩穩地劃開了老太太右下腹的皮膚……
膿血和惡臭瞬間湧出!
果然是闌尾穿孔!腹腔裡滿是膿液!
我用煮沸過的布巾小心地吸出膿液,找到那根已經發黑壞死的闌尾,小心地將其分離、結紮、切除……
再用溫熱的鹽水反覆沖洗腹腔……
最後,用桑皮線(一種相對乾淨的縫合線)一層層縫合傷口……
整個過程,我的手穩得冇有一絲顫抖。
前世在急診室練就的本能,在這一刻發揮到極致。
屋外,王屠戶急得團團轉。
屋內,我額頭佈滿細密的汗珠。
一個時辰後。
門開了。
我疲憊地走出來,手上、衣襟上沾著血跡。
娘!我娘怎麼樣了王屠戶撲上來。
命保住了。我聲音沙啞,但接下來三天是危險期,需要精心照料,按時換藥,防止高熱。
王屠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楚神醫!您是我王大柱的再生父母!以後我這條命就是您的!
三天後,王老太太退了燒,能喝下米湯了。
七天後,傷口癒合良好。
半個月後,老太太能下地慢慢走了!
濟安堂有個女神醫,能開膛破肚救命的訊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全鎮,甚至傳到了周邊!
濟安堂的門檻,差點被踏破。
那些等著看我笑話的老大夫們,徹底閉上了嘴。
名氣有了,麻煩也接踵而至。
這天,藥鋪剛開門。
一個穿著綢衫、油頭粉麵的年輕公子,帶著幾個歪瓜裂棗的家丁,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喲,這就是那個會開膛破肚的女郎中他搖著一把摺扇,眼神輕佻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模樣倒挺標緻。小娘子,跟本少爺回府,專門伺候我娘如何保你吃香喝辣!
是鎮上有名的惡霸,錢通。他爹是本地最大的米商,連趙管事那種人都要巴結他。
藥鋪裡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淮安握緊了拳頭,雲薇嚇得躲到我身後。
錢少爺,看病請排隊。不看,請便。我頭也不抬,繼續整理藥材。
嘿!給臉不要臉錢通臉色一沉,摺扇一合,本少爺今天還就看上你了!來人!給我‘請’回去!
兩個家丁獰笑著上前抓我。
我看誰敢!一聲清喝從門口傳來。
林晚梔在劉管家和幾個健壯家丁的陪同下,走了進來。她小臉含霜,目光冷冷地掃過錢通。
錢大少,好大的威風!跑到我林家的鋪子來撒野
錢通囂張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林……林小姐您怎麼來了誤會!都是誤會!我不知道這鋪子……
現在知道了劉管家上前一步,目光如電,楚姑娘是我林家貴客!濟安堂的藥材生意,也由我林家照拂。錢少爺,你是想和你爹的米鋪生意過不去
錢通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冷汗都下來了。
不敢!不敢!劉管家息怒!林小姐息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這就滾!這就滾!他點頭哈腰,帶著家丁灰溜溜地跑了。
一場風波消弭。
林晚梔拉著我的手,擔憂道:姐姐,這些地痞無賴最是難纏,要不要我讓劉叔多派些人手……
不用。我搖搖頭,林家護得了我一時,護不了我一世。打鐵,還需自身硬。
我看向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有了計較。
幾天後,濟安堂掛出了新的牌子:
免費教授急救之術:止血、包紮、溺水、蛇蟲咬傷、急症處理。每日申時(下午三點),後堂開講,男女老少皆可來學。
牌子一掛出,整個鎮子都轟動了!
免費教救命的本事
起初人們將信將疑。
但第一天,當我在後堂,用清晰的本地土話,配合著布娃娃和道具,演示如何快速止血、如何包紮傷口、被蛇咬了第一步該做什麼……簡單、實用、一看就懂!
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
哎呀!原來被蛇咬了不能亂跑亂動啊!
這止血的法子好!比撒香灰管用多了!
楚郎中真是活菩薩啊!
口口相傳,來學的人擠滿了後堂,甚至排到了街上。
王屠戶和他幾個兄弟,成了最忠實的學員兼護衛,主動維持秩序。
鎮上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拄著柺杖來了,聽得連連點頭。
人心,就這樣一點點聚攏。
免費的急救課,成了濟安堂最好的招牌,也成了我無形的護身符。
錢通之流,再也冇敢來找茬。
因為鎮上的人都說:楚郎中是我們的大恩人!誰敢動她,先問問我們手裡的扁擔答不答應!
日子在忙碌中流淌。
祖父在我的精心調理下,肺癆雖未根除,但咳血止住了,精神好了許多,偶爾還能在院子裡曬曬太陽,指點淮安認字。
二叔的腿,經過持續的鍼灸、藥浴和功能鍛鍊,壞死的筋肉竟真的開始緩慢再生!雖然走路還有些跛,但已能自如行動,甚至能幫我炮製一些藥材了。
孃親臉上的愁苦褪去,紅潤起來。
妹妹雲薇和堂弟淮安,像抽條的柳枝,個子躥高了不少。
濟安堂的生意蒸蒸日上。
我們不僅還清了林家當初資助的本錢(林家本不要,但我堅持),還攢下了一筆不小的積蓄。
我在鎮子邊上買下了一個帶著幾畝藥田的小院。
楚家,真正在這嶺南之地紮下了根。
這天,藥鋪打烊。
一家人圍坐在新家溫暖明亮的堂屋裡吃飯。
桌上不再是黑窩頭和稀粥,而是白米飯,有魚有肉,還有幾樣時令小菜。
妹妹雲薇嘰嘰喳喳說著學堂裡的趣事。
淮安興奮地規劃著藥田裡該種什麼藥材。
孃親含笑看著,不時給祖父和二叔夾菜。
燈火融融,飯菜飄香。
祖父端起一杯清茶,看著我,渾濁的老眼裡有淚光閃動:阿苓……是爺爺冇用,連累了你……若不是你……
爺爺,我打斷他,給妹妹夾了一塊魚肉,一家人,不說這些。流放嶺南,是禍,也是福。這裡冇有京城的傾軋,我們憑自己的本事吃飯,活得踏實。
我看向窗外。
月色如水,灑在院子裡新栽的藥苗上,泛著溫柔的銀光。
這裡,就是我們的新家了。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