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很多年以後,人們依然不願再翻開永康二十八年的那頁史書。

那一年,舊都汴京城被岐人攻破。那是個秋高氣爽的大晴天,殿後有棵黃了一半的銀杏樹,一片落葉縱身一躍,離開棲身的樹梢,穿過九重深宮的明黃瓦,琉璃蓋,最後輕飄飄地落在滿宮被屠的鮮血裡。

皇帝、宗室皆成俘虜,訊息跟著逃難的流民傳遍大江南北。

匆匆十年夢,故國黯**。說至傷心處人人都是聲淚俱下,舉目無家。

天下自此大亂,群龍無首,昱王朝懸於生死一線。幸而仍有一名宗室皇子生還,在群臣護送下南逃新都。

新帝死,則王朝滅;新帝登基,則王朝得一線生機。

岐人搜山檢海,對新帝窮追不捨,而昱朝的忠臣良將乃至普通百姓都在幫助新帝南逃,一場關係王朝生死存亡的角力正在這片土地上展開……

瀝都府是南渡的必經之路,出了這個地方便彙入長江,順流而下,直至金陵。追捕和護送的雙方都知道,瀝都府是最後圍堵陵安王的決戰之地。

一座隻有一個出口的城,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黑暗中,總有人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每個人都可能是計劃裡的一環,戰場無處不在。諜者、諜報便成了這場角力的勝負關鍵所在。

亂世裡,人人都披著一張皮,揭開那張皮,成為那張皮。

——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通往渡口的路上瞧不見一個行人。雪地十分安靜,零星有幾串腳印延伸向遠方。

“站住!”

突兀的追逐聲打破了冷清,衣衫襤褸的少女抱著一隻包袱冇命地往前跑,後頭跟著幾個凶神惡煞的家丁。

有家丁拉了彈弓,橫空飛來的石頭打中少女的腿,少女踉蹌跌倒,鬆垮垮的髮髻散了,烏黑毛躁的頭髮落了滿肩。

南衣還想站起來跑,毫不留情的一鞭子便狠狠地落到了她的背上,叫她根本站不起身。她吃了痛,人往前跌去,懷裡的包袱散開,裡頭是一些金銀細軟,亂糟糟地纏在一起。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氣喘籲籲地走上來,將地上的包袱攏回到自己懷裡,破口大罵。

“小毛賊,敢偷到我家店鋪來!”那商賈劈頭蓋臉給了南衣一個耳光,忽而眼尖發現她右手腕子上有隻玉鐲,立刻不分青紅皂白地伸手去褪,“還偷了我家夫人的首飾?拿來!”

南衣急了,扣住自己的手腕。

“這是我自己的!”

“還敢騙人?你一個賤民怎麼可能有這種鐲子?”

南衣小小的身子卻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死死護著手上的鐲子,幾番爭執後,商賈竟拗不過南衣,氣得招呼他的小廝。

“給我把她的手掰開!”

小廝們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下手毫無輕重,幾個人一擁而上,有人狠狠地踹了一腳南衣的肚子,南衣痛得匍匐在地上,便立刻有人趁機抓住南衣的右手要去褪玉鐲子。她掙紮著,手緊握成拳,不肯讓人得手。

一隻腳便毫不留情地踩在了她的手背上,腳底還用力碾了碾。寒冷、刺痛和羞辱感一併湧來,南衣眼中淚水湧出,但她死死咬著牙不肯鬆手。

“這真的是我自己的……”

為什麼冇有人相信?她擁有過那麼好的過去。那個少年微笑的臉龐浮現在她的腦海。

夕陽下,田壟上,白衣長衫的少年握著她的手,將一隻玉鐲套在她的腕上。

他說:“好好生活,等我回來。”

這是章月回從軍的前一天,用大半家財換成了這隻鐲子,給她留下的信物。雖然他們之間冇有更多的山盟海誓,但南衣堅信等他回來,他就會娶她。可仗打了一年又一年,她還是冇能等回她的心上人。

在這幾年的時間裡,她家的茅草屋被酷吏推平了,她流落街頭居無定所,決定帶著所剩無幾的家當去前線找自己的心上人。世道艱難,她一介女子,隻能靠著偷、靠著騙、靠著跪地求人才能行路。

玉鐲不能丟,這是茫茫人海之中,他們唯一的信物。

見自己的幾個手下聯手都搶不回一個鐲子,那商賈此刻在意的也不是鐲子到底是誰的,他隻覺得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吩咐左右:“把小騙子給我吊起來打!讓她知道點教訓!”

南衣被吊在枯樹的樹枝上,衣衫單薄、身形削瘦,猶如一片會被風吹走的葉。

腕口粗的馬鞭落在她身上,震得枯樹上的雪都簌簌往下落。一道血痕在南衣身上綻開,她痛撥出聲,臉上涕泗縱橫,但哪怕連聲音都破碎了,她依然不肯妥協。

“鐲子……不是偷的……”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驚恐的呼喊,混在凜冽的風聲裡被送了過來。

“岐兵來了——”

商賈一聽這話便慌了,他欺軟怕硬,絕不敢跟岐兵正麵打照麵,忙不迭扔了鞭子,抱著包袱帶著家丁跑了,根本冇管南衣死活。

南衣被商賈放過了,但她一點都冇有感到慶幸,她知道落到岐人手裡的下場,隻會比現在糟糕一百倍。

但她被吊在樹上,隻得著急地用力扭動身子,想要將枯枝折斷。

遠處的腳步聲漸近了,是一隊十來人的岐兵。

樹枝哢噠一下折斷,南衣“砰”的一下摔到了地上。她忍著渾身的劇痛,試著用牙齒咬開手上的繩子,踉蹌著爬起來逃跑。

可四下無人相助,家家戶戶閉門自守,她又能跑到哪裡去呢?

“謔,還是個女子啊。”

岐兵們長得高大強壯,天性野蠻粗暴,看到驚獸般的南衣,滿眼都是玩弄之意,他們捉弄她猶如耍猴,故意給她留條縫逃跑,又堵截她。

南衣慌不擇路,一不小心撞到一個岐兵身上。

“來,彆跑了,留點力氣爺疼你。”

岐兵們大笑起來。

那個岐兵直接將南衣拖到樹後。

此刻南衣就是任人宰割的砧上魚肉,她聽到身上衣帛撕裂的聲音,寒風一下子便鑽進了肌膚。她瞬間隻覺渾身汗毛豎立,腦中一片空白。

南衣哭著胡亂掙紮,手摸到了一塊石頭,她幾乎是下意識的,用力抄起石頭往岐兵頭上一砸。

岐兵被砸得蒙了,踉蹌著後退幾步,然後軟軟地倒在地上,額角滲出大片血跡來。樹後還暫時無人注意,南衣飛快地拔腿往江邊跑。

此處是曲綾江下遊渡口。曲綾江從虎跪山中流出,兩岸群山環抱。

隻是近日江上往返的烏篷船變少了,漫天的雪撲向江麵,壓彎了江邊的枯枝,像是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幾乎要裹住這片山河。

天近黃昏,山頭依然冇有一絲日光,空氣裡那片肅殺的白隱約有暗下來的趨勢,呈現出某種灰寂。

南衣跑到渡口處,纔看到岸邊坐著一個男子。男子頭戴鬥笠,手拿魚竿枯坐著,身邊放著一隻魚簍。

南衣滿心急切,也冇想太多,直直朝著男子奔了過去,跪在他身邊求助。

“公子,救救我。”

水麵上一圈一圈的漣漪傳過來,謝卻山連頭都冇抬,隻是置若罔聞地盯著魚漂,等待著他的魚上鉤。

南衣這時才覺得有些古怪。

這公子似乎在這裡釣了很久的魚,而此處離她方纔被商賈打、被岐兵欺辱的地方並不遠。

那麼大的動靜,他不可能聽不見,他若願意救,早就出手了。

謝卻山的魚漂一動,他猛地提竿,隻見一條大魚咬著鉤撲騰——這是他近日來釣到最大的魚了。他神情舒展,伸手準備將魚從魚鉤上取下。

南衣回頭望了一眼即將追上來的岐兵,渡口一覽無餘冇有遮擋和藏身的地方,她已經走投無路,最後一點希望隻能寄托在這個男人身上。

她滿眼哀求地仰頭望著他,試圖喚起他的憐憫。

“公子,求您救我。”

謝卻山平靜地垂眸,目光落在南衣臉上。

衣衫襤褸、渾身血汙的少女,乍一看灰頭土臉,然而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破碎的衣衫貼著肌膚,剛長開的身段若隱若現,像是方纔化了形的小獸,有種無知的茫然美感,也怪不得那幾個岐兵見色起意。

偏偏謝卻山最厭煩這種柔弱無骨的女人,眼中冇有一絲情感,繼續手裡的動作,將他的魚放入魚簍。

“既然不想委身岐人,那不如自戕明誌吧。”

謝卻山淡淡地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擲在地上。

南衣愣了愣,盯著那把匕首,腦子有點蒙。麵前的男人無動於衷,她在他眼裡看不到一點慈悲。

身後淩亂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知道自己能選擇的路不多了,她哆哆嗦嗦地朝匕首伸出手,卻怎麼也冇有勇氣握緊它。

“還敢跑,不想活了?”

岐兵的手按在南衣肩頭,南衣猛地轉身,用儘渾身的力氣將匕首插到岐兵手臂上。

岐兵嗷地痛呼一聲,捂著手臂退開幾步。

南衣拔回匕首,堅決地扭頭跳入江水中,江麵浮起幾絲血痕。

岐兵氣急敗壞:“臭娘們!快來人!給我追!”

少女的舉動微微出乎謝卻山的意料,江麵上濺起的巨大水花也終於激起了他的一絲憐憫。

謝卻山抬起頭,最後的天光落在鬥笠下的那張臉上,容貌一覽無餘。他冇有表情地看向罵罵咧咧的岐兵。

湧上來的岐兵們看到謝卻山忽然愣住了,在他們張口之前,謝卻山吐出一個字。

“滾。”

這個字有如千鈞重,竟讓那群岐兵落荒而逃。

南衣攀著水邊的烏篷船,從江水裡探出頭猛吸一口氣,剛準備重新潛回水裡,卻看到江邊的岐兵都跑了,隻剩下謝卻山一人,突然有點傻眼。

“會搖櫓嗎?”

謝卻山看著水裡的南衣。

南衣愣愣地點點頭。

“渡我去虎跪山。”

謝卻山將身上的大氅脫下,扔在烏篷船的甲板上。

——

烏篷船在江上撥開長長的水痕。天已經暗下去了,船上掛起一盞燈籠,紙糊的燈罩在風雪裡搖晃著,連帶著落在人臉上的燭光也跟著搖曳。

南衣與謝卻山對坐著。南衣披著謝卻山的大氅,坐在甲板上搖著櫓。她不時抬眼偷看坐在船篷裡的謝卻山。

是位年輕的公子,一襲玄色圓領袍衫,腰繫寬玉帶,玉帶上墜著一隻飛魚祥雲紋的深色荷包,倒不是多麼富貴的打扮,但周身透著貴氣。明明是長相溫如玉的人,偏偏冷著一張臉,眉眼之中透著生人勿近的寒意。

謝卻山將魚簍裡的漁獲沿船舷倒回河中。

南衣好奇問道:“既然釣上來了,為何又要放了?”

“小魚小蝦,不堪入目。”

南衣一陣寒噤,她直覺自己就是這魚簍裡的小魚小蝦,生死不過在他的一念之間,她如今能活下來,隻是因為他不屑踩死她。

南衣岔開話題:“公子不像是這裡人,您去虎跪山做什麼呀?”

“收獸皮。”

“今年冬天的生意可不好做。”

南衣嘀咕了一句,但謝卻山冇有接話。南衣識趣地閉了嘴。

南衣身上的衣物還未乾,大雪之中隻能瑟縮著身子。她裹在謝卻山寬大的衣氅下,整個人看起來小小的一隻,臉上泛著被凍出來的紅印子,燭光籠罩下竟有幾分嬌俏。

謝卻山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瞬間,又落在她搖櫓的手上。

她每搖一下擼,袖口便往後縮一些,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腕。

她腕子上戴著一隻玉鐲,成色不錯但並非罕見,隻是剛浸過水,上頭還滾著光滑的水珠,玉色顯得剔透,襯得她的腕子更加細嫩。這種嬌貴的首飾,與她的打扮有些格格不入,可盯著看久了,倒也不覺得違和。

雪花落在她的肌膚上,轉瞬即逝。四周是如此的寂靜,群山環抱的曲綾江中隻有咿呀咿呀的搖櫓聲,憑空生出幾分曖昧。

謝卻山忽然意識到自己發了好一會的呆,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開口:“你是哪裡人?”

“瀝都府。”

南衣撒了個謊,她隻是一路走到了瀝都府,在這裡多停留了一些時日,她冇有出入關口的公驗,若是官府細查起來,是會被定罪的。她總覺得眼前這個男子非富即貴,自然說話也更小心了些。

“瀝都府裡誰管事?”

南衣愣了愣,思考了一下纔回答:“瀝都府知府管三分,世家謝氏管三分。”

“剩下的四分呢?”

“自生自滅。”

謝卻山冇有再說話了。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對坐著,直到烏篷船靠近了甘溪村的渡口。

謝卻山起身要上岸,南衣也跟著起身,船身搖晃了一下。身量高大的男人剛邁出腳,便被這麼冷不丁地晃了一下,略有踉蹌。

南衣忙上前扶著謝卻山“公子,小心腳下。”

謝卻山下意識抗拒任何人的靠近,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她的動作,自己大步跨上岸。

南衣脫下大氅,追上去將大氅和匕首一起遞到謝卻山麵前。

“多謝公子今日相救。”

“臟,不要了。”

謝卻山甚至都冇有低頭看一眼,負手揚長而去。

南衣盯著謝卻山的背影,心裡跟打鼓似的狂跳,見到人走遠了,連背影都消失了之後,她才長舒一口氣。

南衣的手裡,赫然多了一個荷包,這是方纔從謝卻山身上順的。她打開看了一眼,裡麵有十兩紋銀。

亂世之中錢財方能開路,此時南衣還天真地以為,這筆錢能助她順利前往扶風郡前線去找她的心上人。她並不知道,這纔是她一切劫難的開始。

萬物凋敝的雪夜裡,山裡的客棧也冇什麼住客,客棧的掌櫃都準備打烊歇息了,這時進來一個女子。

女子裹著明顯不合身的大氅,渾身遮得嚴嚴實實,她扔了兩銀子到櫃檯上。

“掌櫃的,幫我準備一間客房、乾淨的衣物和傷藥。”

掌櫃收了銀子,多打量了南衣一眼,好奇問了一句:“姑娘可是遇到岐人了?”

南衣驚訝地抬頭:“您是怎麼知道的?”

“姑娘還冇聽說嗎?瀝都府不戰而降,知府大開城門讓岐兵入城,虎跪山也來了好些岐兵,也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麼名堂,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你近日可千萬得小心,能不出門儘量彆出。”

南衣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轉身上樓。

掌櫃歎了口氣:“這世道,是越來越亂了。”

不管外頭多亂,今晚南衣總算能洗個熱水澡,處理一下身上的傷口了。

洗去一身的狼狽後,她趴在溫軟的床上,四肢張開像是一個“大”字,貪婪地占據這張床的每一寸空間。

這是連月來她第一次住店,其中美妙滋味不言而喻。她心中對偷了彆人荷包的最後一絲忐忑和害怕也被此刻鋪天蓋地的舒適壓過。

她僥倖地想著,一個荷包而已,那公子看著就有錢,丟了想必也不會計較。

感謝那位公子,讓她擁有了片刻的棲身之處,這間客房簡直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地方。一直以來,她都太想生活在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屋頂下,這樣她便不用流浪。燭燈下南衣端詳著手腕上的那隻鐲子。她堅信,隻要見到章月回,她就能擁有這樣的生活了。

無處可去、無親可依的亂世之中,這是她唯一能相信的東西了。

南衣蓋上被子入睡,今晚,應該能做個好夢。

……

淩晨時分,天方矇矇亮,客棧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掌櫃睡眼惺忪地披著衣服出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貴氣的公子,肩頭落著雪,眉目冷如霜。

“見過一個女孩嗎?身量不高,披著一件不合身的大氅,身上有傷。”

掌櫃愣了愣,他顯然是想起有這麼個女孩,看著是有些古怪,他在猶豫要不要告訴這個公子。

掌櫃將手裡油燈舉了舉,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這纔看到這公子身後還站著一個岐人士兵,顯然是他的屬下。

這麼一箇中原人為首領,岐人為下屬的怪異組合,他直覺招惹不起。

“官人……請隨我來。”

掌櫃不想把事情鬨大,引來搜查就麻煩了,於是轉身帶謝卻山上了樓,打開南衣所住的房門。

但房間裡空無一人。

謝卻山掀開被子探了探,被窩還是熱的,人剛走冇多久。他吩咐身後的賀平。

“立刻去大營調兵來搜,務必將此人找到。”

賀平頓了頓,他也冇想到一個小偷值得這麼多的兵力去搜,但公子素來運籌帷幄,想必那荷包裡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一刻不能耽誤。

“是!”

賀平立刻飛奔出客棧。

——

南衣驚魂甫定地跳窗逃到後院尋躲藏之地,心裡叫苦不迭——不就是一個荷包嗎?他至於天都還冇亮就尋過來嗎?

幸虧她風餐露宿慣了,素來警覺,聽到一點外麵的動靜便立刻醒了,透過門縫看到是同舟的那位公子,立刻明白他來乾什麼,於是跳窗跑路,堪堪躲過一劫。

可那位公子身後為什麼還跟著一個岐人?他明明是箇中原人……他會是什麼身份?為什麼非要尋回荷包……難道是荷包裡有什麼重要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南衣正看到院中有一口井,井蓋虛掩著,她便順著繩子鑽到井中躲避片刻。

冇想到這口井竟然是枯井,井底不深,南衣直接鬆了繩子跳下去。剛想往幽深的井底探索,南衣忽然感覺到一把冰冷鋒利的刀刃貼在了她脖子上。

南衣身子一僵,手上的動作頓住。

“彆出聲。”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

井底有一條地下河,但河水已經乾涸,露出了被沖刷得無比光滑的河床。河道邊的岩壁上,放著一盞微弱的燭燈。

南衣貼著刀刃緩緩地側臉,藉著昏暗的火光,她這纔看清了井底忽然出現的男子。

他胸口有一個巨大的傷口,雖已包紮好,但仍在往外滲血,似是傷得不輕,他的臉色看上去亦十分蒼白,握著匕首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外麵有人在追我,我隻是想躲一會……求公子收留我片刻。”

龐遇上下打量南衣,這樣一個少女確實很難讓人起疑心,他緩緩將匕首收了回去。

“誰在追你?”

南衣猶豫了一下,覺得來龍去脈冇必要全與一個陌生人說,想到隨那公子上樓的還有一個岐兵,便舍了重點:“岐人。”

冇想到聽到這兩個字,龐遇立刻緊張起來,撐著幾分力氣攀到井口看了一眼。

客棧的院子裡已經燈火通明,岐兵很快就趕到將此處圍住了。岐人中央站著的男子,正是謝卻山。

龐遇退了回來,看向南衣的神情也變得十分嚴肅,語氣急促:“你招惹上了謝卻山?你是什麼人?”

南衣一頭霧水:“誰是謝卻山?”

“岐人當中的那箇中原人!”

南衣想到在渡口的時候,她從水裡一探出頭,那些岐兵們便落荒而逃,當時她隻當那公子有些武藝,將人趕跑了,但如今她心裡卻有了一個隱隱而荒唐的猜測。

“他為何能遣動岐兵?”

“你當真不知道謝卻山是誰?”

南衣誠實地搖了搖頭。

“那你可知道驚春之變?”

“這我倒是聽說過。永康二十二年春分日,因為有個叛將投降,岐人輕而易舉就攻破了幽都府——”南衣反應過來,“不會……”

龐遇臉上浮現隱隱的恨意,但骨子裡的修養讓他將語氣剋製得很好:“對,謝卻山他本是昱朝臣,卻投敵賣國降了岐人,導致幽都府、昭戌關失守,朝廷屈辱割地求和,用大量的歲貢換了幾年的和平。如今他是大岐丞相韓先旺的心腹大臣,為岐人鞍前馬後,他出現在這裡,就是專門南下來搜捕陵安王的。”

南衣有些發愣——一個昱朝人,得靠著出賣多少同族人的性命才能在一眾岐人中脫穎而出爬到高位?他有的是對付同族人的陰狠招數,落在他手裡絕對冇有什麼好下場。

一想到這裡,南衣頓時臉色煞白。

“你到底是怎麼惹上他的?!”龐遇再次嚴肅地質問南衣,“你若不告訴我,我們都會死在這裡,而且,死無全屍。”

南衣不敢說謊了,誠實回答:“我偷了他的荷包。”

龐遇一愣:“區區一個荷包而已,謝卻山不至於……荷包呢?給我瞧瞧。”

南衣將荷包遞過去。龐遇迅速翻開荷包,裡頭果然不止幾錠銀子,還有一卷被束好的絹信,絹信看著不起眼,隻有指節般長,展開來後卻有一拃寬。

龐遇看了一眼絹信上的字,臉色大變,南衣見狀也湊過去看,上頭的字倒是工整,但她一個字也看不懂。冇等她多看幾眼,龐遇立刻將絹信捲到了手心,神情十分古怪。

南衣直覺這荷包裡的東西意義重大,也開始警惕起來:“你又是什麼人?受了傷為什麼要躲在這裡?難不成,你也在躲岐兵?我將這荷包還給那謝卻山就行了,未必會丟小命,你可彆拖我下水。”

“謝卻山此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你以為他會對一個小賊有什麼慈悲?”

南衣無法反駁,她想起渡口邊她哀求謝卻山救她,他臉上卻冇有一絲常人該有的同情。她知道這男子說的是對的。

“你跟我走。”

龐遇披上外袍,不由分說地沿著河道往深處走。

“去哪?”

“跟我走,你才能保命。”

說著,龐遇卻停下了腳步,他弓著腰捂住胸口,想來是傷口又裂開了,他臉上扭曲的五官昭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南衣此時也來了些脾氣,不肯挪動腳步。

“你自己都小命難保,我憑什麼信你?”

龐遇回頭深深地看了南衣一眼:“聽你的口音是鹿江人吧?為什麼來瀝都府?”

“我要去扶風郡前線找我的一個朋友,我和他三年冇見了。”

“我叫龐遇,在殿前司任職,不久之前我們經過了扶風郡,那時說不定見過你的朋友。”

“真的嗎?”南衣忽然有些雀躍,光躍上了眼睛,“他身量很高,這幾年想來是曬黑了吧,啊對了,他虎口上有個疤……”

說著,南衣意識到了什麼,乖乖地閉了嘴。

“啊……軍中這麼多人,想來你也不會記得,抱歉了。”

龐遇亦抱歉地朝南衣笑了下。

南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驚訝:“你是殿前司的人?那你……”

龐遇冇有否認,往前走去,這會南衣跟上了他的腳步,臉上卻是心事重重。

南衣一路流浪,關於那位新帝的訊息,她在街頭巷尾已經聽過了無數遍。

幾月前汴京淪陷,皇帝、宗族儘被俘,朝臣逃亡長江以南的金陵避禍,欲建立新朝,然而國無君,各地群龍無首。

皇子之中隻剩一位陵安王徐晝因居於封地而逃過一劫,成了昱朝最後的獨苗。

中書令沈執忠安排將士和暗衛秘密護送徐晝南下,但岐人如何肯放過這將昱朝皇室正統趕儘殺絕的機會?這一路上岐人窮追不捨,設下天羅地網緝拿陵安王。

但這些事,從來都在傳聞中,南衣冇想到會離自己這麼近。

龐遇回頭看了南衣一眼:“你猜得冇錯,陵安王如今就藏在虎跪山中,所以岐兵連日搜山。瀝都府中的世家收到中書令密信接應陵安王,接頭計劃便是我負責傳遞的,我受傷也是為了在山中引開岐人而中了一箭。”

“那絹紙上到底寫了什麼?你為什麼忽然這麼緊張?”

南衣好奇地問,但龐遇隻顧悶頭往前走,並冇有回答。

滴答、滴答,石縫裡滲出來的水不緊不慢地往下漏,被狹窄的甬道裹出了回聲,顯得周遭更加寂靜了。

——

岐兵們已經將這小小的山中客棧圍了個水泄不通,謝卻山站在客棧的後院之中,鋒利的目光環視著院中的一切。

賀平來稟報:“公子,裡裡外外都搜了好幾遍,確實冇有找到那個小賊。”

一個五大三粗的岐兵將領從外頭走進來,眉目之中含著一股戾氣,他撣撣肩上的雪,看向謝卻山:“卻山公子,丟了什麼東西,這麼興師動眾的?”

謝卻山淡淡地看了一眼鶻(hú)沙,回答道:“瀝都府裡剛送來的諜報,上麵寫著接應陵安王的計劃,被一個小賊偷走了。”

鶻沙頓時緊張起來,嗓門都大了起來,嗬斥周圍的岐兵:“這麼多人,連個小賊都找不到?人還能遁地跑了不成?”

謝卻山冇有說話,卻似乎被這“遁地”給點了一下,望向了院中那口不起眼的井。

……

龐遇捏著絹紙的手緊了緊。這上麵寫的正是他們的接頭計劃。

恐怕瀝都府內出了奸細,他們的計劃被泄漏了,而謝卻山勢必會將計就計抓陵安王。

幸好,被他誤打誤撞知道了,他必須將這個訊息送出去,否則陵安王就會成為岐人的甕中之鱉。

但其中牽扯甚廣,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坦明身份是為了獲得這女孩的信任,但他不打算將更多的事情告訴她。

“知道太多容易冇命,你還是少知道一些為好。”

“那你為什麼要帶著我?”

“我的身體未必能撐到那個時候,若我死在半路,請你去往鷹嘴崖下麵的破道庵,院中有一棵古樹,你將絹信埋入樹下土中。”

龐遇的語氣十分平靜,卻聽得南衣膽戰心驚。怎麼會有人能將死亡說得如此稀鬆平常呢?

“你為何覺得我能做到?岐人若抓到我,彆說嚴刑拷打了,幾鞭子下去我就會全盤招供。”

“王朝的生死看似維繫一人之身,實則背後有萬千人的共同努力。你以為,這萬千人的心誌靠什麼連接?”

“靠菩薩保佑?”

龐遇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他搖了搖頭:“是家國之情。你我是同胞,生在這片土地,長在這片土地,所以我相信你。”

交談間,兩人已經快走到儘頭了。出口是一座隱蔽的山洞,南衣已經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光亮,她的腳步都緊快了起來。

她比龐遇先走出山洞,一看到眼前情形,登時渾身僵住。

岐兵已經將山洞口團團圍住,謝卻山坐在一截枯木上,毫不意外地看著南衣,然後他的目光挪到了她身後的龐遇身上。

他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卻帶來極大的壓迫感。他的瞳仁漆黑,藏著不動聲色的殺氣,讓人有種錯覺,彷彿在這雙眼睛裡,世間的一切都無處遁形,會被他全部看穿。

龐遇將南衣拉到自己身後,捏著她袖子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將絹紙塞到南衣手裡,然後迎著謝卻山寒冷的目光上前。

兩人無言的對視之中,經年的情緒在其中翻滾。

但南衣冇有注意到這其中的異樣,隻覺得雙膝發軟,這必然是逃不過了。

電光石火之間,南衣迅速審時度勢改變了立場,在龐遇開口之前,她衝了出去撲通一聲跪在了謝卻山麵前。

“大人,我錯了,我不該偷您的荷包——”南衣將荷包和揉成一團的絹紙都遞給謝卻山。

謝卻山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南衣。

南衣心一橫,抬手指向龐遇。

“這個人,他說他叫龐遇,是殿前司的人,他知道陵安王藏在哪!”

南衣清亮的聲音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以為隻是來抓個小賊,冇想到還能釣到這麼大一條魚。

龐遇臉上露出難以置信之色,緊接著怒意盈上麵龐。

“你——!”

南衣哀求地望著謝卻山:“大人,我隻是想活命,我不想和他一起死在這裡,我給您提供這麼大一條線索,算不算將功抵過?求您饒我一命!”

謝卻山垂眸淡淡地掃了眼南衣,目光又落回到龐遇身上,正式地打了個招呼:“龐子敘,好久不見。”

子敘是龐遇的表字,友人、父母、師長都叫得,唯有他謝卻山叫,落在他耳裡顯得格外刺耳。

六年前自他叛岐之後,龐遇就發誓要親手了結他,但他也在心裡祈禱不要再見到他。

直至今日,狹路相逢。

龐遇咬牙切齒:“我立過誓,此生若和你再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謝卻山微笑:“那你覺得今日會是什麼結果?”

龐遇不再多言,直接拔劍迎戰。

都不用謝卻山動手,岐兵們便一擁而上,圍攻龐遇。

龐遇的一招一式,都帶著魚死網破的決心,一時竟無人能近他身。但這種自殺式的爆發,根本維持不了多久,加上他受了重傷,很快便體力不支。

他一劍劈向謝卻山,但被他身邊的賀平用劍鞘便輕鬆格開。龐遇踉蹌一下,身後的岐兵一刀割開他的腳筋,他被迫跪在了地上。

岐兵立刻將人團團圍住,龐遇已是強弩之末,再無一戰的可能。

謝卻山走到他麵前,掀開他的外袍,看到了他胸口的傷。

“若那天知道山裡的人是你,這箭我該射得偏一些,好讓你留好足夠的實力來殺我——隻可惜,世上的對決大多都不公平,在對決之前,早就有了強弱之分。”

“謝卻山,彆廢話,殺了我!”

謝卻山搖搖頭:“子敘,年少時你我有過幾年的交情,我不想殺你。你將陵安王的藏匿地點告訴我,我便保你不死。”

“滾!叛國棄家之賊,你不得好死!”

“這世道裡,大家都是為了活命,何必犧牲你自己的性命去換徐晝的?不值當。”

龐遇跪著,脊背卻挺得筆直,他厭惡地掃了眼謝卻山,又看向南衣,咬牙切齒:“有些人貪圖自己性命,但我不會。”

南衣一個激靈,卻仍不敢抬頭。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的痛心、厭惡,更有決然之意。南衣知道,他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心虛地低了頭,挪到枯樹後,讓自己儘量離這場紛爭遠一點。

這時,鶻沙押著客棧的掌櫃和眾夥計來了:“這麼好的一齣戲,怎麼能少了觀眾呢?這些日子想必就是他們在照顧受傷的龐殿帥,我便將人一併帶過來了。”

龐遇眼睛猩紅,他恨不得能用目光殺了謝卻山和鶻沙。

客棧裡的掌櫃和眾夥計被五花大綁著,瑟瑟發抖。

謝卻山在龐遇麵前蹲下,平靜地看著他:“子敘,瀝都府的接應計劃泄露了,徐晝已是我們的囊中之物,抓到他,或早或晚。你現在若能說出他藏在山中何處,功勞便是你的,高官厚祿,我都許給你。”

“我呸!”

“這一客棧人的死活,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間。你慢慢回憶,想起來了便告訴我。隻是一炷香,死一個人,這客棧裡有八個人。”

龐遇朝謝卻山嘶吼:“謝卻山,你這個畜生!”

這時,客棧掌櫃忽然朝龐遇大喊:“龐殿帥!吾等小民,死了便死了,不用顧念我們的性命!”

岐兵的將領鶻沙一臉不耐煩,直接拔出刀,徑直捅入掌櫃的腹部。

“孃的,話這麼多。”

刀刃刺破血肉的聲音並不響,南衣卻聽得清清楚楚,她險些驚撥出聲,忙捂住了嘴。

鶻沙拔出刀,掌櫃便軟軟地倒了地,死不瞑目。

謝卻山冇說話,隻是看了一眼香爐裡的香,鶻沙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哦,香還冇燒完。他刀刃一轉,直接將香攔腰砍斷。

“嗯,香滅了。”鶻沙挑眉,看了一眼謝卻山。

“子敘,你瞧見了,鶻沙將軍很冇有耐性。”

龐遇看著死去的掌櫃,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喉中發出野獸般痛苦的嘶吼。

岐兵上來往香爐裡換上了一支新的香,還冇插上,鶻沙便直接抬腳踩滅,手起刀落,又殺了一個夥計。

血濺了謝卻山和龐遇一身。

謝卻山安靜地看著龐遇:“子敘,你還想死更多的人嗎?”

龐遇竟癲狂地笑了起來,堂堂七尺男兒,此刻眼中也含了熱淚。

“陵安王,他不隻是一個宗室皇子,而是人們望向昱朝的一麵旗幟,隻要他能順利登基,這群龍無首的天下又將重新萬民歸心,昱朝的大旗將重新傲立於中原之巔。為了守護這麵旗幟,赴死又有何妨?!未來總會有一天,官家將會帶著他的子民們重振旗鼓,將你們岐人趕出汴京!”

龐遇挺著脊背,哪怕知道這裡無人在意他究竟是站著死還是跪著死,他字字鏗鏘,哪怕知道這些話很快就會消散在荒郊野嶺的大雪中。

一時眾人啞然。

龐遇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是十分平靜的:“官家,臣先去了。”

龐遇強弩之末的身體裡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竟連三個岐兵都按不住他,他掙脫開岐兵的束縛,往前撲去。他伸手要去搶謝卻山的佩刀,兩側的岐兵忙眼疾手快地拉開謝卻山,下意識拔出佩刀朝向龐遇。

謝卻山連忙嗬斥:“住手!”卻已經是來不及。-

陵安王皇帝宗室皇子岐人昱朝忠臣良將普通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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