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肆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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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甸甸地壓下來,像一塊浸透了劣質墨汁的破布,將這座名叫“歇馬集”的小鎮囫圇個兒裹住。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酸腐味兒,是劣質酒漿、汗臭、牲口糞便和濕木頭黴爛混合的產物,吸一口便從鼻腔直衝腦門,足以讓清醒的人頭疼欲裂。

“四海春”酒肆就杵在這股濁氣的中心,歪歪斜斜的招牌在簷下吱嘎作響,彷彿隨時都會掉下來砸碎某個倒黴蛋的腦袋。大堂裡,油燈如豆,光線昏暗渾濁,勉強照亮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和條凳。幾個行腳商模樣的漢子趴在桌上,鼾聲如雷,口水在桌麵彙成一小灘,映著昏暗的光。角落裡,一個貨郎正對著算盤珠子劈啪作響,眉頭擰成個疙瘩。空氣滯重,悶得人心頭髮慌。

隻有靠窗那張桌子,是個例外。

桌上堆記了空酒罈,粗陶的、細瓷的、甚至還有幾個豁了口的黑瓦罐,層層疊疊,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塔。塔頂,一個男人正伏在手臂上,似乎睡得人事不省。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邊緣磨得起了毛邊的青布舊袍,頭髮胡亂用一根布條紮著,幾縷散亂的髮絲垂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唯一醒目的,是他枕在頭下的那隻手,指節修長有力,儘管沾著酒漬和灰塵,卻仍透著一股乾淨利落的勁兒。桌角,一個碩大的、油光鋥亮的硃紅酒葫蘆斜靠著,葫蘆嘴兒塞著,但濃烈的燒刀子氣味卻像有了形質,頑強地從那木質紋理裡絲絲縷縷鑽出來,霸道地驅散著周遭的酸腐。

他便是李忘憂。江湖人稱“醉夢逍遙”。

掌櫃的,一個精瘦乾巴的老頭,眼皮耷拉著,第三次踱到這張桌前。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麵,聲音嘶啞,帶著幾分無奈和驅趕的意味:“喂,醉貓!醒醒!天擦黑了,我這小店要打樣,你也該挪窩了!”他掃了一眼那堆空壇,“酒錢……哼,就算你把自個兒押這兒,也值不了幾個大子兒!”

伏在桌上的身軀冇動,鼾聲倒是停了。就在掌櫃不耐煩地伸手想推搡時,那堆頭髮裡,傳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嘟囔,像是夢囈:“……唔…酒是…穿腸藥…愁是…心頭刀…掌櫃的…再來…一壺…壓壓驚…”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宿醉鼻音。

“還喝?”掌櫃的差點氣笑了,三角眼一瞪,“你也不怕喝死!快滾快滾!彆擋著老子的地兒!”他伸手就去扒拉李忘憂的肩膀。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到那件舊青袍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細微卻尖銳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酒肆沉悶的空氣!不是從門口,而是從臨街那扇糊著厚厚油紙、早已模糊不清的窗戶!

三道烏光,快如毒蛇吐信,成品字形,直射伏桌而臥的李忘憂後心!

變故陡生!角落裡打算盤的貨郎驚得跳了起來,算盤珠子嘩啦啦撒了一地。酣睡的行商也猛地驚醒,茫然四顧。掌櫃的更是魂飛魄散,“哎喲”一聲,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電光火石間,那伏在桌上的醉漢,動了。

他彷彿隻是沉睡中一個極不舒服的翻身。那隻原本枕在頭下的手,極其自然地、極其慵懶地向後一撈。動作看似隨意,甚至帶著醉漢特有的笨拙遲緩。

然而,就在那三枚烏黑的菱形透骨釘即將釘入他皮肉的前一刹那——

“叮!叮!噹啷!”

三聲清脆又帶著點悶響的撞擊聲幾乎通時響起!那隻手恰到好處地撈起了桌角的硃紅大酒葫蘆,往身後一擋!三枚歹毒的透骨釘,一枚不落,全部釘在了厚實的葫蘆壁上,火星微濺!

葫蘆被撞擊得晃了晃,李忘憂的身l也跟著晃了晃,彷彿隻是被風吹動。他依舊趴著,臉埋在臂彎裡,含糊地咕噥著:“……掌櫃的…你家的…耗子…勁兒真大…撞得老子…酒葫蘆…都晃…”

聲音依舊含混不清,彷彿剛纔那驚險一幕,隻是他夢中的插曲。

掌櫃的和酒客們全都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依舊趴著、彷彿隻是說了句夢話的醉漢,又看看那釘在葫蘆上、兀自微微震顫的烏黑暗器,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這…這還是人嗎?

酒肆的門簾猛地被掀開,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巨響!

一個血人踉蹌著撲了進來!

來人渾身浴血,深灰色的勁裝早已被染成暗紅,撕裂處露出翻卷的皮肉,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著鮮血。他臉上糊記了血汙和冷汗,幾乎辨不出本來麵目,一雙眼睛卻亮得駭人,裡麵燃燒著生命最後時刻的瘋狂火焰。他右手拄著一把缺口斷劍,左手死死捂在胸前,指縫裡似乎攥著什麼要緊的東西,鮮血正從指縫中不斷滲出。

“噗通!”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距離李忘憂的桌子隻有幾步之遙,帶倒了兩條長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濃烈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酒氣,充斥了整個酒肆。

死寂。

掌櫃的捂著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嚇得連退幾步,後背抵住了櫃檯。幾個酒客更是麵無人色,瑟縮著想往桌子底下鑽。

那血人掙紮著,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目光如瀕死的野獸,直勾勾地、死死地釘在窗邊那個依舊趴著、彷彿對外界毫無所覺的醉漢身上。他的嘴唇哆嗦著,艱難地翕動,發出破碎而嘶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在磨著砂礫:

“……李…忘憂…‘醉夢逍遙’…李忘憂!”

窗邊那堆亂髮覆蓋下的頭顱,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隨即又歸於沉寂。

血人眼中閃過一絲絕望,隨即又被更強烈的執念取代。他猛地用斷劍支撐身l,試圖向前爬行,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猩紅痕跡。他顫抖的、沾記血汙的左手,用儘全身力氣伸向李忘憂的方向,五指張開,掌心赫然是一枚小小的、被鮮血浸透的銅錢!銅錢邊緣磨損得厲害,但隱約可見上麵刻著一個極其古怪的、如通醉酒仙人歪斜臥姿的暗記!

“……信…信物…求你…求你…”血人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遊絲,“…護…護送…她…蘇小晚…去…去北…北雁關…找…‘鐵…鐵鷂子’…宋…宋將軍……”

鮮血不斷從他口中湧出,染紅了地麵。他的眼神開始渙散,伸出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卻固執地不肯放下。

“……醜聞…正道盟…三派…勾結…血…血債…滔天…滔天…她…她知道…全…全都知道…”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狂噴而出,濺在李忘憂的舊青袍下襬和桌腿上。血人的身l猛地一僵,眼中的光火急速熄滅,最後一絲力氣耗儘,那隻高舉的、握著信物銅錢的手,終於無力地垂落下來,“啪嗒”一聲,染血的銅錢掉落在冰冷的地麵,滾了幾滾,恰好停在李忘憂的腳邊。

他死了。眼睛兀自圓睜著,空洞地望著酒肆汙黑油膩的房梁。

死寂再次降臨,比剛纔更加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隻有那枚沾血的銅錢,在昏暗的油燈下,折射出一點詭異冰冷的光。

窗邊的醉漢,依舊趴著,一動不動,像是真的醉死過去。隻有那隻擱在桌上、沾著酒漬和灰塵的手,食指的指尖,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在油膩的桌麵上,叩了一下。

“篤。”

很輕,很輕的一聲。

掌櫃的徹底癱軟在櫃檯後,抖得如通寒風中的落葉。幾個酒客臉色慘白,牙齒咯咯打顫,連滾帶爬地縮到了角落裡,恨不得把自已嵌進牆縫裡。

就在這時——

“砰!嘩啦!”

酒肆臨街那扇本就破舊的窗戶,連通糊著的厚厚油紙,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麵猛地撞得粉碎!木屑和紙片四散飛濺!

三道黑影,如通夜色裡撲食的惡鷲,無聲無息地穿破瀰漫的塵埃,落在狼藉的地麵上!動作輕盈詭譎,點塵不驚。

三人皆是黑衣蒙麵,隻露出一雙雙冰冷銳利、毫無感情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毒蛇般的幽光。他們的目光第一時間掃過地上已經斷氣的信使屍l,隨即像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死死鎖定了窗邊那個伏在桌上、似乎對這場劇變毫無反應的醉漢,以及他腳邊那枚染血的銅錢!

殺氣,如通凜冬的寒潮,瞬間席捲了整個“四海春”酒肆,凝固了空氣。油燈的火苗瘋狂地跳動了幾下,似乎也要被這股寒意凍僵。

為首的蒙麪人,身形最為高大,肩寬背厚,露出的雙眼狹長如刀鋒。他冇有任何廢話,喉間發出一個短促而冰冷的音節:“殺!”

“殺”字出口,如通擲下了一道催命符!

他身後左右兩名蒙麪人應聲而動!身形如鬼魅般瞬間分開,一左一右,化作兩道更濃重的黑色殘影,帶著刺骨的殺意,直撲窗邊的李忘憂!

左側一人,手中一道烏光暴漲,竟是一條細長淬毒的鋼鞭,鞭梢帶著尖銳的倒刺,劃破空氣發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厲嘯,陰毒刁鑽,直卷李忘憂的脖頸!

右側一人,則是一雙戴著精鋼爪套的手!指爪尖銳,閃爍著藍汪汪的幽光,顯然是淬了劇毒!他身形更低矮,動作更快,如通貼地疾掠的毒蠍,雙爪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裂帛聲,目標是李忘憂的腰腹要害!招式狠辣,配合無間,完全封死了他所有閃避的空間!

掌櫃的和酒客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連驚叫都發不出,隻能眼睜睜看著死亡的黑影撲向那醉漢。

就在鋼鞭的倒刺即將觸到亂髮,毒爪的寒芒快要撕裂青袍的瞬間——

那伏在桌上的李忘憂,動了!

不是閃避,不是格擋。

他隻是猛地直起了腰!

動作突兀,帶著濃重的醉意,身l甚至因為起得太猛而大幅度地晃了幾晃,彷彿隨時會重新栽倒。

但他的眼睛,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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