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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雪螢睡醒了。
天色微明,窗紗外泛起淡淡的白。
她想,今日看來是醒晚了,以往睜眼時,天都還是黑的。冬日裡晝短夜長,她一向淺眠,總是斷斷續續,睡不安穩,每天天不亮就要醒來。
更準確地說,不算是一向,她是自先帝駕崩後才漸漸有的這個毛病。
去年深秋之時,她還是先帝的貴妃。
那時先帝已日漸病篤,她想前去侍疾,卻被皇後拒之門外。而其他妃嬪求見,皇後卻放了她們進去。
她知道皇後為什麼這麼恨她,可她彆無選擇。
她冇能見到先帝,隻能回到自己宮中,日複一日地遣人去打聽先帝的情況。
直到有一日,她在半夜被侍女推醒,侍女驚慌地告訴她,所有太醫方纔都被傳召去了帝王所住的長慶宮,恐怕是陛下不好了。
她匆匆穿好了衣服,奔向長慶宮。宮殿前一片忙亂,燈火通明,她看見陸續趕來的其他妃嬪皇子皇女,一顆心直墜穀底。
她又一次被攔在了殿門之外。
皇後的貼身侍女微微欠身,波瀾不驚地道:“人多吵鬨,陛下病重,已無力應對,還請貴妃娘娘回去吧。”
她紅著眼眶,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轉過頭,看見了負手立在台階下的太子。
他如今挑起了監國重擔,每日政務繁忙,直到現在,纔有時間趕來見先帝最後一麵。
宮燈搖曳,他的身影半明半昧。
她猶豫了片刻,下了台階,向他行了一禮,低著頭,說出了她入宮五年來與他說的
樓雪螢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直到外麵的天越來越白、越來越亮,她終於躺不住了,撐著床褥,慢慢地坐起了身。
外間守夜的宮人聽到動靜,舉著油燈匆匆進來,發現她竟然自己起來了,頓時嚇白了臉,慌忙來扶她。
油燈照亮了昏暗的內寢,樓雪瑩靠在宮人身上,胸口微微地起伏著,餘光瞥見放在角落裡的刻漏,不由一怔。
原來纔剛到卯時。她不是醒晚了,反而是醒早了。
可卯時怎麼會有這麼亮的天?
她剛想問問,怎料一啟唇便先嗆了一口涼氣,猛地咳起嗽來。
宮人慌忙拉起厚厚的絨被往她身上裹,又有幾個宮人驚惶地奔了進來,有的檢查炭火,有的拉嚴窗紗,還有的端來溫熱的安神湯藥。
可她今日卻並不想喝,也不想再睡。
她終於止住了咳嗽,慢慢地說:“幫我穿衣。”
宮人們麵麵相覷,搖著頭,麵露央求,請她喝下安神湯,再休息一會兒。
她語速緩慢卻堅決地重複了一遍:“幫我穿衣。”
宮人們跪下來,給她磕頭。
這是她身邊換的第五批宮人,無一例外,全都是出身鄉野的啞女。
她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隻會一遍遍地磕頭,祈求她的體諒。
樓雪螢靜靜地看著她們。
良久,她終於低下頭,喝了藥。
宮人們麵露喜色,看著藥碗慢慢變空,替她揩了揩臉,又服侍她躺下。
樓雪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
醒來時外麵的天已經亮得不像話,這一次宮人們終於冇有再阻攔她,動作輕柔而細緻地伺候她穿衣洗漱,食用早膳。
麵前擺了一碗黨蔘茯苓粥和一盅雞絲燕窩,她勉強喝了小半碗粥和幾勺燕窩,便再也吃不下。但今日的用量明顯比前幾日多些,宮人們鬆了一口氣,服侍她吃了幾味藥,又扶她去梳妝檯前梳妝。
她並冇有精力去梳那些繁複的髮髻和戴那些沉重的飾物,所謂梳妝,隻是宮人們想辦法給她暈上一點點腮紅,抹上一點點唇脂,讓她看起來氣色不要那麼差罷了。如此,皇帝來看她時,就不會那麼生氣。
但皇帝已經有半個月冇有來看她了。
自從今年秋天那場差點奪去她性命的大病之後,他待她便溫和了許多,隻每日來她殿中小坐片刻,再也冇有折騰過她。
可她卻不領情。
身體稍微恢複了一些後,皇帝問她想要什麼,她說想要原來放在自己宮中的那把琴。
皇帝給她了,可她得到琴之後,卻每日都在彈奏先帝譜的那些曲子。
先帝擅音律,好撫琴,所譜之曲流傳宮外,百姓爭相排演,宮廷之內,更不必說。
她自先帝去世後便再也冇有撫過琴,如今突然彈奏,分明就是為了與他作對。
他忍無可忍,與她單方麵地大吵一架,摔門而去,自此再也冇有出現在她麵前。
但皇帝在她這裡一向喜怒無常,宮人們不知他哪天會再回來,依舊戰戰兢兢地服侍著她。
宮人們拉開窗紗,眩目白光湧入內寢,照得樓雪螢的皮膚像紙一樣蒼白纖薄,隱隱透出下麵淡青色的血管。
樓雪螢下意識眯眼避了一下。
等終於適應了來自外麵的光線,她緩緩抬起頭,才發現,原來外麵之所以那麼亮,是因為下了雪。
皇帝雖囚禁了她,但物質上並冇有苛待她,她用的所有東西都是最好的,連窗格都是用的西域琉璃打造。大片大片的雪花,像鵝毛一樣,被風輕輕地推進簷下長廊,貼在她的琉璃窗上,久久不化。
她輕輕推開宮人伸來的胭脂,扶著桌沿站了起來,然後猛地將窗閂一撥,用力推開了窗戶!
一霎那,寒風捲著雪花侵入溫暖的室內,她跌坐回椅子上,連連咳嗽。
宮人們大驚失色,關窗的關窗,拍背的拍背,取大氅的取大氅。
樓雪螢一邊咳嗽,一邊看著那幾片雪花落在麵前的妝台上,不一會兒便融化成了小小的水滴。
她裹緊了大氅,輕聲道:“我想出去走走。”
宮人們理所當然地攔住了她。
樓雪螢試著推了一下麵前的人,對方晃了一下,又很快擋在了原地。不僅如此,第二個、第三個……不知多少個宮人都出現在了她的麵前,沉默、惶恐而緊張地注視著她。
她們的身軀擋住了那扇緊閉的朱漆殿門,樓雪螢與她們僵持半晌,終於垂下了眼睛:“那便算了。”
宮人們如釋重負,四散開去,剩下的繼續為她梳妝。
樓雪螢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她已經完全瘦脫了相,簡直像個骨架子一樣,再如何上妝,也隻會像祭祀用的紙人一樣滑稽。
梳完妝,樓雪螢指揮宮人們把一張軟榻搬到窗下,榻上褥子墊得厚厚的,靠枕放得高高的,方便她倚在榻上,觀賞外麵的雪景。
離窗戶太近也會受寒,宮人們其實並不想照做,但今日的樓雪螢不知為何特彆固執,她們怕再惹惱她反而又傷了她的身子,便聽從了這等小小的要求。
樓雪螢懷中抱著暖爐,鼻尖貼在窗戶上,撥出的淡淡霧氣蓋住了小小的窗格,又很快消退。
她今日已經說了太多的話,身體難以適應,很是疲累。
她歇了一會兒,又讓宮人去將那把琴取來。那可是激怒了皇帝的琴,宮人們膽戰心驚地取了過來,不知她想乾什麼。
她的命令卻很簡單——把琴砸了。
抱琴的宮人不明所以,在她的注視下走出了殿門,走到了白雪皚皚的院中,然後正對著她的窗戶,高舉起手中的琴,用力砸了下去!
積雪深厚,琴陷在雪裡,分毫未損。
宮人們又開始哐哧哐哧地剷雪,剷出一小片空地來。
這一次,琴終於成功砸在了地上。隻聽一聲巨響,百年青桐木的琴身,一刹那四分五裂。七根絲絃齊齊崩斷,驚飛了不遠處枯枝上棲息的寒鴉。
連同琴麵上鑲嵌的鬆綠寶石,都成了狼藉的碎光,濺入雪堆之中。
樓雪螢定定地看了片刻,直到砸完琴的宮人露出了惶惑之色,她才終於放鬆了身軀,緩緩吐出一口氣,倚在榻上,合上了雙眼。
黑色的大氅沉沉地壓著她,露出一雙伶仃凸起的腕骨。雙手指尖搭在鎏金的暖爐上,透著微微的青白色,像一對安靜的玉器。
宮人們見她又要休息了,便替她蓋上了一層薄薄的被子,往炭盆中補了點炭,最後拉上窗紗,遮去了耀眼的雪光。
她的身影暗淡下去。
過了一會兒,到了女醫請脈的時間。
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打開一條縫,等女醫側著身子擠進來後,再飛快地關上。女醫站在門邊,宮人們用熏爐將她身上沾染的寒氣徹底烤儘後,她才快步走了進來。
她打開醫箱,在樓雪螢麵前跪下,低聲道:“微臣替娘娘號脈。”
樓雪螢卻冇有動,隻是靜靜地沉睡著。
“微臣替娘娘號脈。”女醫重複了一遍。
樓雪螢仍是睡著,容顏枯索,神情平和。
女醫頭皮一麻,竟擅自伸手,掀開了她身上的薄被和大氅,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霎那,女醫麵色褪成慘白,跌坐在地。
“來人,來人——娘娘她——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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