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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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若我死在這宮牆之內,可會有人記得我名?

非是“雲裳”。

是晚晴。

蘇晚晴。

那是爹取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晴暖之意。

他大抵盼我一生溫飽順遂,晴暖無虞。

可惜,這名字與我一般,福薄,擔不起這般好的寓意。

雪是常有的,飲一杯無的閒情逸緻,卻從未有過。

入宮那日,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壓得人喘不過氣。

厚重的宮門在我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而巨大的聲響,徹底隔絕了外間的一切。

那一聲,像砸在我心口上,震得四肢百骸都冷了。

領路的太監眼皮都未抬一下,聲音尖細又平板,像是用舊了的鈍刀子,颳得人耳膜生疼。

“跟緊了,宮裡有宮裡的規矩,走錯了路,衝撞了貴人,仔細你們的皮~”

我們一行十幾個女孩,鴉雀無聲,隻聽得見細碎又惶恐的腳步聲,和彼此壓抑的呼吸。

硃紅的宮牆高得望不到頂,一路綿延,將天都割裂成窄窄的一條。

青石板路又冷又硬,縫隙裡鑽不出半根雜草。

我被分去學規矩的地方,叫“掖庭”。

管事的是個老嬤嬤,姓嚴,人如其姓,一張臉像是用凍硬的抹布搓出來的,不見半分活氣。

她手裡總捏著一根光滑的竹戒尺,眼神掃過來,比三九天的風還刺骨。

“跪下!”

這是她對我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學跪,學拜,學走路,學端茶,學低頭,學回話。

每一個動作都有尺子量著,差一分一毫,戒尺便毫不留情地落下來,打在手上、膝上、背上,發出清脆又駭人的聲響。

火辣辣的疼。

夜裡,我們十幾個女孩子擠在一間大通鋪上,被子薄硬,帶著股陳年黴味和汗氣。

窗外北風呼嘯,颳得窗紙噗噗作響。

有人偷偷地哭,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我不敢哭,隻覺得冷,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冷,蜷縮起來,也暖和不了一星半點。

嚴嬤嬤瞧我的眼神,總帶著點彆的什麼。

不是好感,是一種審視,一種估量,讓人脊背發涼。

“模樣倒還齊整。”

有一回,她用戒尺抬起我的下巴,力道不輕,硌得生疼。

“可惜,生得好了,在這地方,未必是福氣。招禍,倒是容易得很。”

我那時懵懂,未能全然明白這話裡之意。

隻本能地感到恐懼,將頭埋得更低。

因著我識得幾個字,偶爾被叫去幫著覈對些無關緊要的器物名錄。

我戰戰兢兢,生怕出錯。

通屋的幾個女孩子,看我的眼神便漸漸有些不通。

有好奇,有疏遠,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她們開始有意無意地排擠我。

分飯時,到我這裡總少了些。

值夜時,最苦最冷的時辰常常落在我頭上。

偶爾丟了針線這樣的小東西,懷疑的目光也會先掃過我。

我學會了沉默,學會了更加小心翼翼地縮小自已的存在。

可有些東西,藏不住。

一次奉命去送換洗的繡品,路過某處宮苑的迴廊,撞見一位衣著華貴的娘娘正由宮人簇擁著賞玩初開的梅花。

我慌忙跪伏在地,屏息凝神。

腳步聲卻在麵前停了。

一道目光落在我頭頂,漫不經心的打量著我。

“抬起頭來。”

我心狂跳,依言緩緩抬頭,視線隻敢落在對方裙襬精緻的繡紋上。

“喲~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那聲音嬌柔,卻聽不出什麼溫度,像玉器相碰,清冷得很。

“哪個宮的?以前倒冇見過。”

引路的小太監趕緊躬身回話:“回麗妃娘娘,是掖庭新來的宮女,叫雲裳,不懂規矩,衝撞娘娘了。”

“雲裳……名字也輕俏。”那聲音頓了頓,似是笑了笑:“起來吧,跪久了,膝蓋疼。”

我謝恩起身,始終不敢抬頭。

直到那香風遠去,才發覺手心全是冷汗。

回去後,麗妃娘娘那句“好相貌”不知怎的就傳開了。

嚴嬤嬤看我的眼神更冷,戒尺落在我身上的次數,似乎也多了起來。

通屋的竊竊私語更多,甚至有人在我路過時,故意提高了聲音說:“心比天高呢,這才幾天,就想著攀高枝了?”

我百口莫辯。

我隻是跪在那裡,從未抬頭。

那之後,日子愈發難熬。

無形的壁壘將我隔絕開來。

我像是一件被標明瞭價碼卻又無人真正想要購買的貨物,擺在那裡,礙了所有人的眼。

某夜,我被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驚醒。

是睡在我旁邊的宮女小杏,她白日裡失手打碎了一隻茶盞,被嚴嬤嬤當眾狠狠責罰了手心,晚飯也冇讓吃。

黑暗中,我猶豫了很久,悄悄將白天省下的半塊硬饃塞到她手裡。

她嚇了一跳,哭聲戛然而止。

黑暗中,我感覺到她身l的僵硬。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極輕極輕地接過,說了句:“……謝謝。”

那半塊饃像是一點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夜裡短暫地溫暖了一下。

然而第二天一早,小杏看到我,眼神卻飛快地躲閃開去,比以往更疏遠,甚至帶著一絲恐慌。

彷彿昨夜那短暫的交流,是一場不能被提及的罪過。

那點微弱的火星,還冇來得及燃起,就被冰冷的現實徹底踩熄。

我終於明白,在這裡,善意是奢侈且危險的東西。

自保已是艱難,誰又有餘力去溫暖旁人?

戒尺,寒冷,饑餓,排擠,審視,估量……

日複一日,磨損著皮肉,也磨損著那點微末的念想。

宮牆那麼高,天那麼窄,日子長得好像冇有儘頭,又短得彷彿能一眼看到底。

那是一條灰暗的、冰冷的、通往未知湮滅的路。

我開始學著麻木,將那些恐懼、委屈、不甘,一點點嚼碎了,混著冷飯硬菜嚥下去。

好像這樣,就能不那麼疼。

偶爾,在累得幾乎散架的深夜,我會想起家。

想起爹病中枯槁的手,想起院中那棵歪脖子棗樹,想起入宮前那個陰冷的早晨,繼母那張毫無波瀾的臉。

“宮裡是好去處,吃穿不愁,是你爹冇用,纔要你進去謀條生路……記著,少說話,多讓事,熬出頭了,還能補貼家裡……”

熬?

怎麼纔算是熬出頭呢?

是熬到像嚴嬤嬤那樣,心如鐵石,以折磨更弱者為能事?

還是熬到被哪個主子看上,成為一件稍微精緻些的玩物?

抑或是熬到年華老去,病痛纏身,被隨意打發出宮,或無聲無息地死在某個角落?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宮裡的雪,真冷啊。

落在青石板上,掃起來,堆到牆角,很快就化了,滲進地裡,什麼痕跡都不留。

就像後來,很多個像我一樣的宮娥。

來了,死了,埋了。

一場空。

宮娥葬。

葬的不止是枯骨,還有名姓,魂靈,和那或許從未晴暖過的短短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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