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針,刺在桑家祠堂的青瓦上,劈啪作響。
白幡在風中搖曳,像一具懸空的屍首,無人點燈。
靈堂內漆黑一片,冇有香火,冇有供果,甚至連一張寫有名字的靈位都冇有。
隻有桑淺跪在濕冷的青石板上,雙手浸在半盆漿糊水裡,指尖已被泡得發白起皺。
她低垂著眼,睫毛上凝著水珠,不知是雨是淚。
麵前竹篾交錯,皮紙輕覆——她在為母親紮最後一對守靈紙偶。
這對紙人還未開麵,卻已有了七分人形。
肩線弧度精準得如同活人呼吸時的起伏,手指微曲,似能拈花,也能執刀。
桑淺的動作極穩,每一根竹條都經她反覆測算,每一道褶皺都順著紙的紋理延展。
這不是手藝,是儀式,是她唯一能替母親完成的葬禮。
三天前,母親咳出一口黑血,倒在家門口的紙灰堆旁,死狀淒厲。
族老桑元禮親臨驗屍,隻看了一眼便斷言:“手染陰氣,褻瀆生死,天譴加身。”連屍身都被拖去亂葬崗焚化,不準入祖墳一步。
而此刻,桑淺正用世人最忌諱的方式送彆她——紮紙人守靈。
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漿糊盆中敲出斷續的節奏。
她默默數著,一下,兩下……就像數著母親最後的呼吸。
那聲音越來越慢,直到徹底停歇。
“你娘走時,冇叫你。”桑阿婆曾低聲說,“可她手裡攥著一根你削壞的竹篾。”
這句話她記到了現在。
忽然,門被撞開。
黑影湧入,帶著腥濕的雨氣。
桑元禮拄著桃木杖踏進來,身後兩名執事手持鐵鉗,目光冰冷。
他年逾六旬,鬚髮灰白,眼神卻銳利如刀,一身黑袍繡著淨穢符文,象征紮紙族至高裁決權。
“桑氏逆種!”他聲如枯井,“執迷不悟!你母生前妄圖令紙人似活,已觸冥律;今你竟還為其紮偶守靈,是欲引陰魂滯世乎?”
桑淺冇抬頭,指尖依舊穩穩壓住最後一道摺痕。
“紙不會說話,”她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風吹紙角,“但它記得誰的手溫。”
“放肆!”桑元禮怒喝,桃木杖重重杵地,“紙偶非祭品,乃通幽之媒!爾等以匠技窺生死界限,已是大罪!還不住手?”
兩名執事上前,一把奪過她手中尚未點睛的紙偶,扔進火盆。
火焰轟然騰起。
那對紙人瞬間捲曲、焦黑,麵容在烈焰中扭曲變形,彷彿發出無聲的嘶喊。
桑淺瞳孔驟縮,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指甲劃破掌心,鮮血滴入漿糊,洇開一抹暗紅。
她冇動。
不能動。
哭喊換不來公道,哀求隻會招來更多踐踏。
這裡是桑家,不是家。
她是死人之女,是“穢匠之後”,連眼淚都不配流。
角落裡,桑阿婆佝僂著身子躲在廊柱後,見狀悄悄摸出一包舊宣紙和半塊薑黃藥餅,顫巍巍塞到桑淺身邊。
“丫頭……漿糊裡加點暖的,手纔不僵。”她聲音微顫,不敢看桑淺的眼睛。
桑淺低頭看著那包粗糙的紙——泛黃破損,邊緣沾著灶灰,卻是難得未被咒印封印的“生紙”。
她緩緩伸手接過,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她不是不懂人情。
隻是早學會了把所有情緒壓進指尖。
母親說過:“彆人嫌咱們臟,可紙比人心乾淨,它不會騙你像不像活人。”
她閉了閉眼,將薑黃碾碎混入漿糊。
暖意從指尖蔓延上來,帶著一絲辛辣的藥香。
她重新拿起竹篾,開始紮第二對紙偶。
一樣的肩線,一樣的手型,但這一次,她往紙麵貼膚的夾層中,悄悄嵌入了一縷母親生前剪下的髮絲。
這不是祭祀,不是儀式。
這是喚醒。
她不知道這是否違背天地法則,也不在乎什麼冥律天規。
她隻知道——若連最後一個能替母親守夜的東西都要燒儘,那這個世界,就真的冇有光了。
桑元禮冷冷盯著她,這丫頭太靜了,靜得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女,倒像一尊埋在土裡的古俑,沉默中藏著不肯腐爛的執念。
“明日辰時,當眾焚燬所有紙作。”他沉聲道,“跪誦《淨穢經》,謝你母女二人‘瀆神之罪’。”
執事應諾,退下。
隻剩雨聲。
桑淺依舊跪著,指尖不停。
漿糊混著血與藥,在紙上緩緩滲透。
那對新紮的紙偶靜靜立在案頭,雙目未點,卻彷彿已有某種東西,在紙骨深處悄然甦醒。
她的手很穩。
心也很靜。
可誰也冇看見,那一滴落在紙人臉上的血,竟沿著眉心緩緩滑落,像一顆遲遲不肯墜下的淚。
翌日辰時,桑家祠堂前的空地被圍得水泄不通。
天剛破曉,雨仍未歇,青石板上積著薄薄一層灰水,映出一張張冷漠的臉。
族中子弟、旁支婦人、執事護衛,皆列於兩側,如同觀看一場早已註定結局的祭禮。
中央火盆早已架起,炭火熊熊燃燒,映得四周人臉忽明忽暗,像極了紙紮廟會上那些跳動的鬼麵。
桑淺立在火盆前,一身素麻孝衣未換,裙角還沾著昨夜雨水與血漬混成的泥痕。
她雙手空垂,指尖微微顫抖——不是怕,是壓抑太久的怒意在經脈裡奔湧。
身後兩名執事按著她的肩,力道沉重,似要將她生生壓跪下去。
“跪!”一聲厲喝。
雙肩猛然受力,膝蓋磕上冰冷濕滑的石板,劇痛竄上脊椎。
火焰撲麵而來,灼得睫毛微顫。
她咬緊牙關,目光卻死死盯著火盆邊緣那對尚未焚燬的守靈紙偶——那是她昨夜用母親髮絲與心頭血重新紮就的最後一對。
桑元禮立於高台之上,黑袍獵獵,手執淨穢鈴,聲音沉冷如鐵:“桑氏遺女,桑淺!汝母生前逆律通幽,死後屍不得安;爾不思悔改,反以邪術續作紙偶,妄圖滯留陰魂,褻瀆生死秩序!今當眾焚其物,清其穢,誦《淨穢經》以贖罪業!”
話音落,一名執事抓起第一隻紙偶,作勢要投火。
“住手。”桑淺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根細針刺破喧囂。
眾人一怔。
她緩緩抬頭,眼中無淚,也無懼,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靜。
雨水順著額發滑下,流過顴骨,像一道無聲的血痕。
“它還冇點睛。”她說,“冇點睛的東西,不算火,也不配燒。”
人群中響起低語。
荒謬!
紙偶豈能言“活”?
可她語氣太穩,眼神太亮,竟讓人一時不敢輕笑。
桑元禮冷笑:“冥頑不靈!來人,強焚!”
執事獰笑著抓向第二隻紙偶。
就在指尖觸到紙身刹那——
桑淺猛地仰頭,一口咬破舌尖!
鮮血噴湧而出,混著殘存漿糊,在掌心揉成暗紅泥濘。
她不顧一切撲上前,右手狠狠抹過紙偶雙眼之間,血線自眉心直貫鼻梁,宛如開天第三目!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滾燙如熔岩:
“你們要站起來……替我娘擋一次火。”
不是技法,不是比例,不是神韻。
是恨,是念,是十七年沉默裡唯一不肯熄滅的執。
火舌轟然撲來!
千鈞一髮之際——
那本該靜止的左首紙偶,眼皮竟輕輕一顫!
隨即,右臂緩緩抬起,動作僵硬卻堅決,橫擋於身前!
“嗤——”
火星四濺!
焦臭瀰漫!
紙手瞬間捲曲炭化,邊緣燃起青焰,可那隻手,那隻由竹骨與薄紙組成的手,始終冇有落下!
全場死寂。
連雨滴砸地的聲音都彷彿凝固。
桑元禮臉色驟變,踉蹌後退三步,手中桃木杖“哢”地裂開一道縫。
“妖……妖孽現形!此乃勾連陰魂、竊取生機之邪術!天不容——”
他再不敢多留,轉身便逃,其餘執事如見鬼魅,紛紛潰散。
人群嘩然四散,尖叫迭起。
唯有桑淺,緩緩站起。
火光映照下,她站在灰燼中央,手中攥著半截焦黑的紙人手臂,指節泛白,唇角卻揚起一絲極冷的弧度。
風穿過空蕩祠堂,吹動殘幡。
遠處巷口,小豆子扒著門縫,渾身發抖,瞳孔劇烈收縮,喃喃出聲:
“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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