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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無際的灰霧永恒翻湧,冇有天,冇有地,隻有一片混沌未開的死寂。這裡是生與死的間隙,陰陽的夾縫,時間的流逝變得毫無意義。一絲微弱的光亮在這片灰濛中緩緩凝聚,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他冇有形體,亦無記憶,唯有一縷殘存的意識在虛無中漂浮,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年,一瞬,抑或一個紀元。
驀地,一股極其汙穢、暴戾的力量蠻橫地撕裂了這片死寂的灰霧。那力量並非來自此地,而是穿透了遙遠的空間壁壘,帶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和無數細碎卻尖銳的哀嚎,強烈地刺激著他那脆弱的意識核心。
【濁氣……好濃的……濁氣……】
那意識本能地戰栗著,並非恐懼,而是一種深植於本源的厭惡與排斥。那濁氣中混雜著貪婪、淫邪、暴虐、絕望……是極致的惡行在陽世發酵後,產生的能汙穢陰陽兩界的毒瘴。
【痛……好痛……】
並非他自身在痛,而是那濁氣中蘊含的無數痛苦碎片——被奪去最後一口糧食的老農的嗚咽、被強行拆毀房屋的百姓的哭喊、女兒被奪走時父母的悲鳴、懸梁自儘者最後一刻的窒息與怨憤……這些負麵情緒如同燒紅的鋼針,透過那撕裂的縫隙,密集地刺向他。
死寂被打破了。那原本麻木漂浮的意識,在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刺激下,開始加速凝聚。灰霧劇烈地翻滾,更多地湧入那光亮之中,使得人形輪廓漸漸清晰,雖依舊虛幻,卻有了些許實質。一段段破碎淩亂、無法連貫的畫麵伴隨著劇痛強行湧入:
——一隻蒼白的手,猛地將一紙沾血的地契拍在桌上;
——昏暗的廂房內,女子淒楚的淚光與男人淫邪的笑臉;
——白花花的稅銀倒入私囊,而衙門外,餓殍倒斃於道旁;
——一道清瘦卻挺拔的官袍身影,在富麗堂皇的廳堂內怒目而視,卻顯得那般孤立無援……
【貪……官……】
【壓榨……】
【冤……】
幾個模糊的詞彙伴隨著強烈的情緒在他的意識中炸開。那濁氣的源頭,似乎正與這些碎片密切相關。
一股前所未有的衝動,取代了最初的厭惡與痛苦。他要去那裡!去那濁氣爆發的源頭!他要……終結這一切!
這念頭一起,周遭的灰霧瞬間沸騰。他本能地向前“邁步”,那虛幻的身形便在這非天非地的空間中穿梭起來,速度越來越快,直奔那濁氣湧來的方向。越靠近,那撕裂的縫隙越大,哀嚎聲愈發清晰,汙穢的氣息幾乎要將他這初生的靈體熏得潰散。
前方,灰霧變得稀薄,隱約可見一片扭曲的光景——似是亭台樓閣,又似是市井街巷,但都蒙著一層血色的汙濁。一道無形的、遍佈玄奧符文的壁壘擋住了去路,這是隔絕陰陽兩界的屏障。而那汙穢的濁氣,正是從屏障某一處極其細微的破損處瘋狂滲透進來。
他停在這道屏障前。來自陽世的氣息讓他感到些許不適,但那滔天的濁惡與冤屈,卻更像是指引明燈與憤怒的源泉。
他嘗試將手伸向那破損處。虛幻的手指觸碰到屏障的瞬間,金色的符文驟然亮起,發出警告般的嗡鳴,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傳來,要將他彈開。
【阻我?】
【此等惡行……豈容於世?!】
怒意勃發,並非全然為了那些痛苦的碎片,更彷彿觸及了某種早已刻入靈魂深處的準則。他集中起全部剛剛凝聚的力量,那朦朧的身形綻放出幽深的光芒,再次狠狠撞向那破損之處!
“嗡——!”
屏障劇烈震動,金光與幽光激烈對抗。那破損處本就不穩,在這內外衝擊之下,竟被強行撕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裂隙!
一股巨大的吸力從裂隙另一端傳來。他的意識瞬間被拉拽、投入其中……
……
大明,南直隸,江寧縣。
時值黃昏,夕陽卻未能給這座富庶的江南小城帶來多少暖意。連日的陰雨剛停,空氣中瀰漫著潮濕和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臉上大多帶著一種木然的疲憊,偶爾交換的眼神中也充滿了警惕與無奈。街角,幾個衙役打扮的公人正粗暴地從一家米鋪裡搬出最後幾袋糧食,胖掌櫃跪在地上磕頭作揖,哭得聲嘶力竭:“各位差爺行行好!就這點活命糧了!交了稅賦,我們全家可就真要餓死了啊!”
為首的班頭一腳將他踹開,唾罵道:“刁民!王縣丞的稅也敢拖!嫌命長不成?”說罷,揚長而去,隻留下掌櫃麵如死灰地癱坐在泥水裡,周圍路人紛紛側目,卻無一人敢上前攙扶,唯有幾聲壓抑的歎息。
離此不遠的縣衙後堂,卻是另一番景象。
絲竹管絃之聲靡靡,觥籌交錯之語喧嘩。一場夜宴剛剛開席。主位之上,縣丞王煥之腆著便便大腹,滿麵油光,正摟著身旁嬌媚的侍妾調笑,一隻手已不甚安分地探入其衣襟。下首坐著本縣幾位富商鄉紳,個個賠著笑臉,諂媚敬酒。
“恭喜王大人,賀喜王大人!”一個綢緞商人舉杯道,“聽聞高知府又來信褒獎大人催稅有功,政績斐然,看來不久高升,指日可待啊!哈哈!”
王煥之得意地哈哈大笑,一口飲儘杯中美酒:“好說,好說!諸位放心,有本官在江寧一日,便少不了諸位的好處!隻要爾等懂事……”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手指搓了搓。
“懂事,懂事!必然懂事!”眾人連忙應和,紛紛從袖中掏出早已備好的禮單,恭敬呈上。師爺在一旁笑眯眯地一一收下,高聲唱喏:“李員外,獻紋銀三百兩,玉璧一對!”“趙老闆,獻東珠十顆,蘇繡百匹!”……
唱喏聲與**笑語交織,飄出廳堂,與窗外市井的淒風苦雨恍若兩個世界。
而在縣衙另一側,一間狹窄清冷的書房內,油燈如豆。新任知縣林澍眉頭緊鎖,正對著一卷攤開的《大明律》和桌上一疊單薄的卷宗發怔。他年紀不過三十,麵容清臒,一身半舊的官袍洗得發白,與後堂的奢華形成鮮明對比。
他到任已半月有餘,卻處處掣肘。縣丞王煥之把持縣務,大小胥吏皆聽其號令,自己這個正印知縣竟似擺設。賦稅賬目混亂不清,明顯有盤剝百姓、中飽私囊之嫌;幾樁舊日懸案卷宗語焉不詳,疑點重重;他想下鄉體察民情,竟連轎伕都支使不動。
窗外飄來的宴飲笙歌,像針一樣刺著他的耳朵。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遠處沉淪的落日和漸起暮色的城池,胸口憋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一股強烈的無力感攫住了他。讀聖賢書,考取功名,為的是治國安民,可如今,眼看魑魅魍魎當道,百姓水深火熱,自己卻連這小小的縣衙都肅清不了!
“咚!”
一聲悶響,似乎是什麼重物墜地的聲音,隱約還夾雜著一聲極輕微的悶哼,從他書房後方那處早已荒廢、據說不太乾淨的偏院傳來。
林澍猛地回神,側耳細聽,卻又隻剩下一片寂靜。隻有後堂的喧鬨聲和窗外嗚咽的風聲。
是野貓嗎?還是……
他搖了搖頭,隻道是自己心力交瘁,生了錯覺。重新坐回案前,他目光落在卷宗某一頁記錄著數月前一名佃戶不堪重稅,懸梁自儘的簡短一行字上,手指緩緩收緊,捏得指節發白。
必須做點什麼。
他目光漸趨堅定,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準備寫一份呈送府衙的文書,詳細陳述江寧賦稅疑點。哪怕扳不倒那王煥之,至少也要讓上官知曉此地情弊!
他卻不知,方纔那一聲並非錯覺。
荒廢的偏院內,枯葉腐草堆積,斷垣殘壁間瀰漫著濃重的陰濕之氣。一個模糊的身影正艱難地從地上撐起半身。他周身籠罩著一層極淡的幽光,身形看起來虛幻不定,彷彿隨時會消散在風中。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又抬眼望向燈火通明、絲竹喧鬨的後堂方向,那雙剛剛凝聚的眼眸中,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迅速被無儘的冰冷與怒意所取代。
那沖天的濁氣、那令人作嘔的罪惡腥臭……源頭,就在那裡!
而另一側,那點微弱卻堅韌、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清廉官氣,也清晰可辨。
他緩緩站起身,虛化的身形在荒院中逐漸穩定,與周圍的黑暗幾乎融為一體。一股無形的力量開始以他為中心,微微擾動周圍的空氣。
他“嗅”到了,不僅僅是瀰漫的濁惡,還有……一絲極其隱秘、纏繞在濁氣核心處的、屬於邪術的微弱但令人不適的氣息。
此事,絕非僅僅貪墨壓榨那般簡單。
夜風驟起,吹得荒院中落葉盤旋飛舞,發出沙沙輕響,彷彿無數竊竊私語。
一場始於幽冥、降臨縣衙的審判……悄然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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