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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帝京,連風都裹著脂粉和銅錢的甜膩氣味。醉仙樓三樓的雅閣“攬月軒”裡,蘇璃正垂眸撥弄著算盤珠。象牙白的珠子撞擊著烏木邊框,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像她此刻的心境,無波無瀾,隻餘下對賬目盈虧的冷靜衡量。
陽光透過精雕細鏤的茜紗窗欞,在她鴉青色的髮髻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映得那張素淨得過分的臉愈發清冷。一襲天水碧的雲錦長裙,隻在袖口和裙襬處繡著幾枝疏淡的墨蘭,與這滿樓浮華格格不入。
“郡主,”貼身侍女墨月悄步進來,聲音壓得極低,“柳家那位,又帶著人往這邊來了。陣仗不小,看樣子,是衝著您來的。”
蘇璃指尖在最後一顆算珠上輕輕一按,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她抬眼,那雙眸子清淩淩的,像早春剛解凍的寒潭,深不見底,一絲漣漪也無。“知道了。”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她合上厚厚的賬冊,推至一旁。
墨月口中的“柳家那位”,自然是當朝丞相柳元正的掌上明珠,柳如霜。這位柳大小姐,自打數月前顧明璟那個煞星突然頻頻光顧醉仙樓,且每次都點名要她蘇璃作陪之後,便成了這裡的常客——尋釁滋事的常客。
樓下絲竹管絃之聲驟然一滯,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喧嘩與雜亂的腳步聲,如同平靜的湖麵驟然砸進一塊巨石。
“蘇璃,你個賤婢!”柳如霜的嗓子又尖又利,颳得人耳膜生疼,“憑你這下三濫的窯姐兒,也配讓七殿下點你的牌?昨夜纔來過,今日又來!你給他灌了什麼**湯?!”
攬月軒的門被粗暴地推開,不是柳如霜親自動的手,而是簇擁著她的幾個錦衣華服的貴女中,一個穿桃紅撒花裙的迫不及待地搶了先,門扇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柳如霜當先進來,一身明豔的織金牡丹百褶裙,環佩叮噹,滿頭珠翠在日光下晃得人眼花,像隻開屏的鬥雞,直撲蘇璃這間臨街的雅閣。燻人的脂粉氣混著門外飄進來的酒氣,瞬間沖淡了屋內清雅的蘭香。
她下巴抬得極高,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端坐案後的蘇璃身上。柳如霜身後跟著四五個同樣盛裝打扮的少女,個個麵帶鄙夷與看戲的興奮,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喲,我們慧寧郡主好大的架子!”柳如霜陰陽怪氣地開口,聲音拔得更高,確保整個三樓都能聽見,“躲在你這銷金窟裡數銀子呢?也是,靠著這迎來送往、賣笑陪酒的勾當,銀子自然來得快!”
刻薄惡毒的話語如同汙水潑來。墨月氣得臉色發白,手緊緊攥住了袖口。蘇璃卻連眉梢都冇動一下,隻緩緩站起身,動作從容優雅。她目光平靜地掃過這群不速之客,最終落在柳如霜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上。
“柳小姐,”蘇璃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樓下的喧嘩餘韻,“大清早的,火氣彆這麼大。醉仙樓開門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七殿下樂意來我這醉仙樓聽曲兒下棋,那是我的福分,也是醉仙樓的規矩。怎麼,柳相府如今連皇子去哪兒消遣,都要管了?
“規矩?你也配提規矩!”柳如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戳破心事的惱羞成怒,往前逼近兩步,染著蔻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蘇璃鼻尖,“一個靠著皮肉生意起家、矇蔽聖聽才撈了個‘郡主’名頭的下賤娼婦!指教你如何搔首弄姿勾引男人嗎?指教你如何用這醃臢地方賺來的臭錢去沽名釣譽、施粥裝菩薩嗎?”
她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出來,“我告訴你蘇璃,彆以為頂了個郡主的頭銜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骨子裡流的還是娼妓的血!整日裡在這汙穢之地打滾,也不怕臟了這塊禦賜的牌匾!”
汙言穢語,字字誅心。那幾位隨行的貴女也跟著掩口輕笑,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快意。墨月氣得渾身發抖,若不是蘇璃一個眼神止住,幾乎要衝上去理論。
樓道上、相鄰的雅間門口,早已悄然聚攏了不少看客。有醉仙樓的姑娘、客人,也有恰巧在此的其他官宦子弟。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在柳如霜和蘇璃之間逡巡,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
蘇璃靜靜地聽著,臉上甚至冇有一絲怒容。直到柳如霜罵得聲嘶力竭,氣息稍頓,她才微微抬了抬眼簾。那目光,平靜得可怕,彷彿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說完了?”蘇璃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
柳如霜被她這毫不在意的態度徹底激怒了,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悶得幾乎要爆炸。“蘇璃!你少給我裝腔作勢!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攬月軒!
蘇璃的動作快如閃電,所有人都冇看清她如何出手。隻見她身形微動,手臂劃出一道乾淨利落的弧線,那隻骨節勻稱、平日裡隻撥算盤或執筆的手,帶著一股淩厲的風聲,狠狠地、結結實實地扇在了柳如霜精心裝扮過的右臉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柳如霜整個人被打得猛地一個趔趄,頭上的金步搖“叮鈴咣啷”一陣亂響,精心描畫的妝容瞬間扭曲。她下意識地捂住瞬間紅腫起來的臉頰,火辣辣的劇痛讓她腦子一片空白,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震驚和羞辱。
柳如霜眼睛瞪得滾圓,瞳孔裡映著蘇璃那張依舊平靜無波的臉,彷彿剛纔那雷霆一擊不是出自她手。
那幾個簇擁著她的貴女齊齊倒抽一口冷氣,臉上的幸災樂禍瞬間被驚駭取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整個三樓落針可聞,連樓下隱約的喧鬨都徹底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蘇璃身上,充滿了不可思議。
墨月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樓道上、雅間門口,所有看客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
“你……你敢打我?”柳如霜終於從巨大的震驚和劇痛中找回一絲神智,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哭腔和滔天的恨意,“蘇璃!你這賤人!我要殺了你!我要讓我爹……”
蘇璃甩了甩微微發麻的手腕,動作優雅得像是在拂去一絲塵埃。她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鬆,一股無形的、凜冽的氣勢驟然散開,瞬間壓得柳如霜的叫囂戛然而止,那幾個貴女更是噤若寒蟬。
蘇璃居高臨下地看著被打懵的柳如霜,指尖帶著冰冷的力道,捏住對方的下巴,強迫柳如霜抬起那張狼狽不堪的臉。
“嫌我這兒臟?”蘇璃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針,一字一句紮進柳如霜耳中,也清晰地送入周圍豎起耳朵的每一個人耳裡,“你好大的威風!擅闖私室,咆哮公堂……哦不,咆哮我這禦賜‘慧寧郡主’的產業,口出汙言穢語,辱及聖上親封的郡主尊位。這,便是你柳相府百年世家的教養?”
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柳如霜慘白又因憤怒漲紅的臉,以及她身後那些臉色煞白的貴女,最後落在柳如霜驚疑不定的眼中,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
“還是說,柳大小姐今日如此失態,是因為……心中不忿,遷怒於我?”
柳如霜被她看得心底發毛,強撐著厲聲道:“你…你胡說什麼!我有什麼好不忿的?”
蘇璃輕輕一笑,那笑容裡冇有一絲溫度,隻有洞穿一切的冰冷:“你大伯柳元吉,昨夜才花了三萬兩雪花銀,在我這汙穢之地醉仙樓,贖走了頭牌凝香姑娘,抬回府裡做他的——貴!妾!””
她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重錘敲在鼓麵上。
“什麼?!”柳如霜如遭雷擊,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隻剩下難以置信的慘白。
大伯柳元吉?那個在家族裡掌管庶務、道貌岸然的大伯?
凝香?醉仙樓那個豔名遠播的花魁?贖身?貴妾?這怎麼可能?!
父親怎麼會…怎麼會做這種事?!巨大的羞辱感和被欺騙的憤怒瞬間沖垮了她的理智。
周圍死寂過後,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嘩然!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無比複雜,震驚、鄙夷、幸災樂禍……交織成網,牢牢罩住了呆若木雞的柳如霜。
丞相府嫡長女當眾辱罵妓院老闆,結果自家大伯卻要娶這裡的頭牌做貴妾?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柳家的臉麵,今日算是被柳如霜自己親手撕下來,又狠狠踩了幾腳!
“不可能!你撒謊!蘇璃你這賤人血口噴人!”柳如霜終於崩潰般尖叫起來,狀若瘋癲,哪裡還有半分貴女的儀態。
蘇璃鬆開柳如霜的下巴,任由對方因震驚和羞辱而劇烈顫抖。蘇璃轉身,對侍立在側、臉色發白卻強自鎮定的老鴇秋娘略一頷首。
秋娘立刻從袖中掏出一卷鮮紅奪目的文書,雙手奉上。
蘇璃接過,手腕一抖,“嘩啦”一聲,那大紅灑金的贖身契在眾人眼前徹底展開。上麵“柳元吉”三個字龍飛鳳舞,鮮紅的指印和私章清晰刺目,墨跡分明尚未乾透,透著一股新鮮出爐的荒唐。
“柳大小姐!”蘇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鎮住了柳如霜的動作。“柳元吉的親筆花押,凝香姑孃的賣身契作廢,上麵有你父親柳丞相的親筆印鑒!柳元吉大人這幾日更是頻頻派人前來打點安置凝香姑孃的私人物品,滿京城有點門路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她向前一步,逼近搖搖欲墜的柳如霜,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對方心底:
“凝香姑娘不日便要入你柳府,成為你柳大小姐名正言順的長輩!柳大小姐今日在我這醉仙樓,對著未來的‘長輩’出身的產業,如此口不擇言,百般辱罵,是何道理?!”
“你是對即將入府的凝香姑娘不滿?還是……質疑你父親柳丞相和你大伯柳元吉大人的決定?!”
“柳大小姐,我倒要問問你,”蘇璃的聲音冷到了極致,也重到了極致,如同最後的審判,“你們柳家,百年簪纓世族,累代書香門第,教出來的女兒,便是這般目無尊長、悖逆人倫、肆意妄為的嗎?!”
“你們柳家的家教,”她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迴盪在鴉雀無聲的攬月軒,鑽進每一個豎起的耳朵裡,“便是如此?!”
“轟——!”
最後一句話,如同點燃了火藥桶!整個三樓徹底炸開了鍋!議論聲、抽氣聲、壓抑不住的嗤笑聲瞬間爆發出來,彙成一片嘈雜的海洋,將麵無人色、搖搖欲墜的柳如霜徹底淹冇。
她精心描畫的妝容被淚水衝花,混合著臉上鮮紅的指印,狼狽不堪。頭上的珠釵歪斜,衣衫淩亂,瞬間隻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紮在她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帶著無儘的嘲諷和鄙夷。
柳如霜猛地想起昨夜府裡隱約的喧囂和母親鐵青的臉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岩漿般瞬間淹冇她,燒得她渾身滾燙,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帶來的那些貴女,此刻看她的眼神,已然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和疏離,彷彿她是什麼瘟疫之源。柳如霜腦子裡嗡嗡作響,隻剩下蘇璃那句冰冷刺骨的詰問:“柳家的家教,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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