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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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統十七年,京師。

夏末初秋,暑氣還未完全消退,街邊支著不少涼水攤子,日頭西移,攤販們的吆喝聲漸漸平息,依次收了攤準備歸家。

林畫月打馬自禦道而過,她剛從宮裡出來,腰側掛著長劍,織緞腰帶上還纏了條細銀鞭,她跨坐在馬背上身姿挺拔如蒼鬆傲立,烏黑濃密的秀髮梳成一個高高的馬尾,英氣勃發的臉上卻生了一對波水流盼的杏眼,給她添了一分女兒家的嬌俏。

林畫月回到王府時,已近黃昏,紅日半垂在飛簷鬥拱上,在王府屋頂映下一大片耀眼的霞光,烈紅如赤焰,遠遠望去像著火了一般,看得她莫名焦躁。

林畫月徑直走向書房去找父親武寧王,剛一走進書房,她就看到武寧王坐在書案後麵心事重重地看著一塊鐵牌。

“爹爹,這是什麼?”林畫月走上前端詳著這塊鐵牌,這塊鐵牌長約一尺六,呈覆瓦狀,上麵用硃砂寫著密密麻麻的券文。

“這是陛下賜我的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俗稱免死金牌,是皇帝賜予功臣的最高榮譽,在關鍵時刻能讓受賜者免罪甚至免於一死。

“好東西啊!”林畫月這是第一次看到丹書鐵券,她俯下身更加仔細地打量起來,感歎道,“這不比金銀財寶有用處多了?爹爹不高興嗎?”武寧王林祁沉默了半晌,問她:“你可知上一個被賞賜丹書鐵券的人,五年前死在了詔獄裡。

”林畫月霍然直起身。

“這恐怕不是單純的賞賜啊。

”林祁再次撥出一口濁氣,連胸腔都在震顫。

“難道……皇上知道我們私調煙州衛的事情了?”林畫月心若擂鼓。

林祁陷入沉思。

武寧王林祁作為平朔藩王,常年鎮守北境邊關,皇帝將平朔都司下轄的二十個衛所交由他統領,其中唯獨冇有煙州衛。

煙州地理位置特殊,它是守護中原的最後一道屏障,一旦煙州城破,中原八個州府再無險可守,前朝北燚的鐵騎將肆意馳騁其中,因此煙州衛隻聽聖令,誰敢私調,便視為謀反。

年初,林畫月跟隨林祁北伐。

在斷頭穀一戰,林祁佈防周密,不曾想,中軍一位指揮僉事竟是暗藏多年的前朝臥底,他們裡應外合,將林祁在各處支路的佈防與援軍掐斷乾淨,主力軍儘數被圍困於斷頭穀。

私調煙州衛是迫不得已的一計,雖然破解了主力軍被全殲的慘局,但林祁深知這是殺頭的罪過,不能讓朝廷知道。

大軍從斷頭穀脫困後,日夜不停奔襲一天一夜纔將追兵甩掉,期間林祁一直在尋找監軍,但監軍像是知道林祁要對他下手,從斷頭穀出來後就悄悄脫離了大部隊,直到三日後林祁纔在沙漠中的一片風洞石林中找到監軍和一小隊護衛,他當機立斷斬殺監軍,偽造成監軍在敵軍的追擊中不幸身亡,但他還是太遲了,監軍加急加密的軍報早已發往京師,再無可斡旋的餘地。

今日凱旋歸京時,林祁已經做好了一進城門就被押下的準備,但他還是想賭一把,賭他與皇帝的兄弟親情、二人在饑寒交迫之際一起造反起義至開國的功勳、此次北伐的軍功,能不能保住自己和林畫月的命。

但就在前夜,大軍紮營休整時,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射入林祁的營帳,箭羽處綁了一張字條,他展開,看見字條上隻有四個字“未達天聽”,那一刻即便是身經百戰的他也控製不住自己狂跳的心,寫這字條的人很謹慎,冇有寫什麼未達天聽,但林祁明白這個人指的是什麼。

強烈的衝擊後他開始沉思起來,加密的軍報一般都是好幾份同時發出,由不同的信使經不同的路徑送回京師,監軍到底發出了多少份連他也不知道,京中誰有這個能力將它們儘數攔截下來?並且甘願冒著被誅九族的風險幫他?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真的“未達天聽”了嗎?……“爹爹?”見林祁良久未出聲,林畫月又喚了一聲。

“不會。

”林祁回過神來,“我瞭解皇兄,他若是知曉此事,今早入城的那一刻你我二人就會被押下,而且我今天在奉天殿試探了皇兄,他那反應確實是不知道。

看來那個人是真的做到了。

”“那個人是誰?爹爹有頭緒嗎?”林祁搖頭。

林畫月本以為隻要回京確認了軍報確實被攔住之後,那顆一路都懸在嗓子眼的心就可以落回肚子裡了,可現在卻覺得疑雲撥開後還是疑雲,舉目望去皆是危機。

這朝局似乎跟出征前不一樣了,或許早就不一樣了,隻是她現在才意識到。

她憂心忡忡:“皇上既然不知道,那這丹書鐵券是在警告什麼?”林祁撫摸著丹書鐵券,望著書房進門正中高懸著的,由皇上禦筆親提“守忠鎮國”的牌匾,陷入良久的沉默。

“說起皇上,”林畫月猶疑地開口,“今天我在太後宮中碰見皇上了,皇上對我私自去北境一點責怪也冇有。

”林祁抬眼定定看著林畫月,隨即笑了,那笑容蒼涼無比:“因為留不留你在京師已經不重要了,皇兄今日對我說,北境既已安定,平朔我就不必再回去了。

”林畫月大吃一驚:“不回平朔了?!”三年前,皇上的腦疾初見端倪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紙詔書將林畫月從平朔召回京師,那時身邊就有人提醒他們,說這是皇上在猜忌武寧王,所以纔將林畫月召回京師做人質。

但林畫月不信,就算皇上十幾年來斬殺了許多開國功臣,可爹爹是皇上的親弟弟啊,林畫月太明白在爹爹心目中他們的兄弟情誼重於一切,所以建國之初爹爹才放著京師的安逸日子不過,自請去平朔守關,他要皇上在高堂坐得穩穩噹噹。

林畫月母親難產而亡,此後爹爹再未續絃也不納妾,膝下隻有林畫月這一個獨女,覬覦這皇位有何用?更何況爹爹本就無心權勢。

說皇上猜忌爹爹?有什麼好猜忌的?可眼下……林畫月不確定了。

林祁在林畫月的注視下喃喃自語:“應該隻是恰好有人提議了,皇兄便賜了,冇有彆的意思。

”林畫月捕捉到一點線索,她急忙問:“是誰向陛下提議賜爹爹丹書鐵券?”“江少師,江敘風。

”聽見這個名字,林畫月一愣。

“哎,不琢磨了。

最苦的日子都是我跟皇兄一起相互扶持走過來的,皇兄猜忌誰也不該猜忌我。

不回平朔也好,如今北境已定,我也該留在京師多陪陪皇兄和母後了。

”林祁將丹書鐵券收好,“明日是你燕伯伯壽宴,去準備準備吧。

”—八月初五,衛國公壽辰。

衛國公府張燈結綵,賓客的馬車和前來送禮的隊伍在府門外絡繹不絕,本就奢華至極的府內如今更是讓人嘖歎,琉璃瓦、雕金楠木門柱、就連門檻都換成了整塊翡翠,這陣仗除了宮裡的幾位,整個京師無人能比。

高門大戶的宴席都一個樣,美酒佳肴,樂師和舞姬輪番上陣,賓客觥籌交錯間喝彩助興。

壽宴過半,酒酣耳熱之際,眾人都不再拘束,紛紛舉著酒盞與相熟的人打起了堆,甚至有些不甚酒力的人已經開始昏昏沉沉。

林畫月被圍在人堆裡,她性情明媚熱烈又愛玩樂,雖貴為郡主,卻冇有任何架子,因此權貴家裡的年輕一輩們都愛往她身邊湊。

可今夜,在被人群簇擁的最中央,林畫月舉著酒盞,舒懶地斜倚在一旁的柱子上,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宴桌另一端那人身上。

今夜明明是衛國公的壽宴,可在那人身邊哈腰敬酒的人絲毫不比衛國公少。

那人一襲煙紫色錦袍,腰間掛著一個月牙白銀紋錦囊,正端舒雅正地坐在圈椅中,他眉眼清雋柔,姿態中卻隱隱透出種倨傲疏離的意味,前來敬酒的人綿延不絕,他不起身,也不多言語,隻手一抬,隔空碰碰杯盞,再虛抿一口了事。

林畫月知道他,他是八年前高中狀元,此後一路平步青雲至戶部尚書兼少師之位的江敘風,皇帝十分信賴他,數次誇他是個能臣,不過朝堂之事林畫月不太清楚也不感興趣,倒是之前聽禮部尚書的女兒說過,京師很多高門官員為女兒上江府說親,但都被他以老家已有婚約為理由拒絕了。

林畫月跟武寧王一樣,一心隻想守好國門抵禦敵寇,無心朝堂紛爭,因此對於這種工於心計又手段詭譎的文官,林畫月之前是能躲多遠躲多遠,可今夜她望著江敘風,心中卻悄悄盤算起來。

當今朝堂上,皇上最親近、最信賴的人有兩位,一位是錦衣衛指揮使尚宣,另一位便是當朝少師江敘風,隻要能拉攏其中一位,在皇上麵前替她爹爹說說好話、運作一番,說不定就能消除皇上對爹爹的芥蒂。

然而尚宣孤狼一匹從不與任何人來往,可供她選擇的人選隻有眼前這位江少師。

江敘風似乎在宴席上待得有些煩悶了,林畫月瞥見他起身向外走去,她趕緊一口將杯中酒飲儘,尋了個藉口離開人群,也向外走去。

衛國公府的景園大得很,又九曲迴環,林畫月剛走到外頭就跟丟了人,好在衛國公府她常來,對這裡也算熟悉,找了好一會兒,終於在景園東側看見一個煙紫色身影長身玉立在池塘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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